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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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 mar 07 08:32:44 cst 2016

这几天，黎元朗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而事实上，自从西邨离开施工队后不久，他悲哀过、痛苦过，也高兴过、得意过，现在又掉入难堪的境地。

说老实话，黎元朗是真心看上西邨的，他赞成西邨冒用他儿子黎纹林的名义考大学也是真心的，并不像西邨猜测的有什么阴谋。要说有阴谋，在黎元朗看来，也是好意，属于阳谋——他想认西邨为女婿，想把独生女儿黎纹萍嫁给西邨。他打过如意算盘，西邨从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凭他与梁思成的关系，西邨一定能分配到他的工程队，西邨的身份就变了，就是北京户口，就是国家干部，他会在他掌控工程队的后十几年里不遗余力地把西邨培养成他的接班人。可是，刚开始高兴，传来女儿患了精神分裂症的消息。这真不啻是晴天霹雳。女儿成了疯子，西邨还能接受？算盘还能打得下去？他立即把女儿接到北京，送去最好的神经科医院，请了最好的神经科大夫。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女儿的病情总算得到了控制。

可是，就在这同时，他的老婆找到他的队里来寻死作活打天闹地，硬说是西邨谋害了女儿，非要让他去把西邨抓起来送公安局法办。黎元朗一直惧内，一直惧怕讲话不知轻重和深浅的老婆，对她的无理取闹不敢制止也制止不了，可是，西邨已经离开施工队，已经离开北京，又是一个外来的临时工，去哪里“抓”？为了应付，为了平息老婆的怒火，他只得把这事交给可算作是心腹的佟彦泰。佟彦泰心知肚明，编了个谎话说西邨已被火车轧死了，黎元朗老婆这才报了仇似的罢了休。

没过几天，老婆像押犯人似的陪着儿子黎纹林来找他，这让黎元朗吃惊不小。一问，他才知道，儿子被清华大学录取了，专业就是西邨喜欢的建筑系，今天是来报到的。他这才想明白了，原来是老婆在背后捣鬼耍阴谋，是老婆把西邨当了枪手，难怪西邨不辞而别。他再次领教了老婆的手段。不管老婆如何阴险，她的目的是为了黎家。录取通知书是发给“黎纹林”的，现实是自己的儿子“黎纹林”被清华大学录取了，从法律上说，名正言顺，谁也否定不了，儿子是大学生了。这是黎家的大事，大幸事，大喜事。这正是歪打正着，上山采蘑菇却挖到了千年老参。他高兴了，得意了。即使女儿黎纹萍的病是因西邨而起，这也值得。如果遇不上西邨，老婆也想不到这个计谋，儿子也上不了大学，更别想进清华。现在西邨远离了北京，儿子去清华报到，直至读完大学，再到分配工作，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他们不了解儿子黎纹林。有句老话说“养了儿子的身却养不了儿子的心”。黎纹林没有继承他母亲的品行，甚至完全相反。当母亲逼着他持西邨考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北京报到时，他反对过，却又拗不过顽固倔强的母亲。以寻死相威胁的母亲真的会做出令他意想不到的事。他屈服了。可是，他感到自己是个贼，是个从未偷过东西却被自己的亲娘指认的贼。在父亲的劝导下，黎纹林去清华报了到。

开学了，上课了，一贯慎密细心的梁思成教授发现“黎纹林”与档案里的黎纹林的照片完全是两个人，而且，照片上的人他见过，印象很深，是他所欣赏和表扬过的徐西邨。是冒名顶替还是另有隐情？他把黎纹林叫到办公室。为慎重起见，梁思成出了几道题，要黎纹林当着他的面完成。不曾想诚实且早有思想准备的黎纹林一五一十地把西邨冒用他名义报考的经过告诉了他。听完黎纹林的解释，梁思成百感交集，左右为难。录取工作有极其严格的规定和制度，对走过各道程序已被录取的黎纹林，他个人无权否认，他也不想戕害一个虽有过错却是无辜的又是诚实的青年。几番面试，他觉着黎纹林对历史和文学有较好的基础，便主动帮黎纹林办理转到历史系学习的手续。同时，对高考成绩特别优异的徐西邨，对一个他认为是未来极其优秀的建筑设计大师的落选，他感到十分惋惜，却已无法扭转。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通过黎纹林传递信息，鼓励西邨来年在家乡参加高考，他一定破格录取西邨为他的学生。为此，他破天荒地写下了一份可以算作信的便条，让黎纹林设法带给西邨。

意外地获得从不敢奢望的大学生资格，大名鼎鼎的梁思成教授把他由“非法”变成了“合法”，并且是自己钟情和热爱的专业，黎纹林不仅大喜过望，而且心安理得。西邨有了希望，使他多时以来愧疚的自责终于得到了消融。他的机会是徐西邨创造的，梁思成的信必须带到。但是，他不知道西邨的通讯地址，让海兰转交却又找不着海兰了。最好的途径是让父亲转由海兰的大哥佟彦泰，然后由佟彦泰转海兰，再寄给徐西邨。他把便条性质的信交给了父亲黎元朗。

看到梁思成的便条，黎元朗重燃起以前萌发的希望。他坚信女儿的病能够治愈，西邨也一定能重返北京。西邨成为自己的女婿那是早晚的事。他答应儿子一定把便条交给佟彦泰。可恰巧这天佟彦泰出差去了，他便把便条揣在口袋里。高考是明年的事，时间还早着呢，不急。当天下午，他的工程队接到上级下达的任务，全队所有人员立即全力以赴参加首都“十大建筑”之一的“万人大会堂”（后来定名为“人民大会堂”）的大会战。从那一刻开始，他脑子里装着的全是会战，竟把便条的事忘了。

就在前两天，黎元朗正在为“万人大会堂”的某个局部建筑的风格伤透脑筋的时候，老婆急三火四地来到工地，说女儿的病又复发了，差一点被大马路上的汽车撞死，非逼着他立即去联系医院住院。在同事们的劝说下，黎元朗只得扔下手里的工作，去联系女儿先前住过的医院。住医院是要花钱的，而且不是小数目。可是因为走得急，他忘了带钱，愣是办不了手续。他老婆不相信他身上没有钱，便喝令让她搜。黎元朗苦笑几声，像朝敌人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让老婆任意搜身。他老婆没搜到钱，却搜到了一个信封。“这是什么？啊？你竟敢藏私房钱！”“里面装的不是钱！”“不是钱是什么？”“是梁教授写给西邨的便条！”“什么？给西邨的便条？你不是说他已经被火车轧死了吗？你哪句话是真的？啊？你敢骗我！”他老婆怒火万丈，几下子便把便条撕得粉碎，扔到地上，又用脚狠命地碾了碾。“还愣什么愣？快去拿钱！”黎元朗敢怒不敢言，朝老婆吼了几声又骂了几句，一边匆匆捡起碎纸片装进口袋里。“你在这里守着！我回办公室找财务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回到办公室，他把被老婆撕碎的便条拼接起来用浆糊贴到另一张纸上。可是，因为走得急，又在老婆的监视之下，他没把碎纸片全部捡起来，拼不出原貌来了，拼出的是残缺不全的句子，好在“继续高考”、“破格录取”、“梁思成”几个关键词还在，意思足够了。不能再压在口袋里了，必须马上交给佟彦泰。预支到钱，他拐到工地，把拼好的便条交给佟彦泰，让他马上给西邨寄去。佟彦泰首先想到了妹妹海兰。可是，他一时哪里走得开？“黎队长，抽空吧，我一定替你转交。”“不是抽空，必须马上。千万别弄丢了！”“行，我这就去找我妹。”

佟彦泰找到了海兰。海兰见到这张便条，不仅有了更加贴紧西邨的欲望，还有了去见西邨的理由，有了非去南方不可的冲动。于是，她同意小三子的建议，第二天就乘车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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