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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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 feb 24 08:58:08 cst 2016

秦凤鸣的“炼钢模范”称号是老梁首先喊出来的。

那个年代，在大跃进的年代，是你追我赶、奋勇当先、争勇斗狠的年代，是人人都热血贲张、热情奔放、豪情满怀的年代，是卖死力气却很少动脑筋的年代，是以为一步可以登天、一伸手就能采下几颗星星的年代，是文盲都敢拍胸脯会造原子弹的年代，谁都敢想敢说敢干。还有，无论哪个地方，哪怕是一个生产队、一个车间里，只要有人做出了一点成绩，崭露头角，只要略胜他人一筹，哪怕是矮子队里的长腿，都会冠以“模范”的称号。如同“吹牛不用完税”，随便什么人都会毫不吝啬地给别人加封“xx模范”而不担心有人追究。因为在“模范”身上花出的成本实在微弱，只是张口那么一说，或者大不了多印一纸奖状或者是奖给一顶草帽、一只搪瓷茶杯之类的廉价物品——重在精神鼓励。授予者授予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模范”本人，其根本目的是要用经过修改的、渲染的甚至是“创造”的“模范”去激励他人、引导他人、鼓动他人，去造声势、造气候、造舆论。秦凤鸣就是这样被拔高、被制造、被夸大起来的“模范”。老梁随口一封，再经过公社通讯员的加工，经过县简报编辑部小秀才的润色，她的“模范”就出笼了。但是，如果说小凤的“模范”完全是虚构的、杜撰的，毫无根据，那倒也不尽然，她花出了一只脚的代价。

那天从西村回东葛庄时，小凤已经万念俱灰，想通过绝食来结束自己在世间的生命，没想到黄子长的一席话里有一句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使她茅塞顿开，真有醍醐灌顶的效果。她下决心改掉往常小心眼的脾气，要活得磊磊落落轰轰烈烈风风火火，要活出个样子来让西邨刮目相看，如果还是不能博得西邨的垂爱，到那时再死不迟。于是，在子长刚离开后不久，她就下了床吃了饭。当天的夜里，大队书记在广播里动员大家参加大炼钢铁，而且把炼钢炼铁说得异乎寻常的重要，是改变人和国家面貌的伟大运动。提到炼钢炼铁，她就想起打铁的父亲，想起温柔慈祥的母亲，想起围着打铁炉成长的经历。作为铁匠的女儿，她打小就在打铁炉边长大，耳濡目染熊熊烈火，对钢和铁有着与众不同的感受。她突然觉得忽然而至的大炼钢铁是父亲在冥冥之中给她送来凤凰涅槃的薪火，是要她在浴火中脱胎换骨。子长有一句话也许说得很对，西邨最讨厌的是软弱的人，那就投到熊熊烈火中去炼钢炼铁，就学凤凰涅槃，做个女铁匠，做个铁一般的女子，重活一回人生，改变自己的面貌，即使不能得到重生也能暂时忘却如烟往事。想通了，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却又冲动无比，不顾子长的劝说和拦阻，义无反顾地融合到大队大炼钢铁的潮流中。

那天老梁来东葛庄检查大炼钢铁情况，东葛庄的大队书记为了使汇报显得生动、真实，就用列举的方法提到了小学女老师秦凤鸣。他一直以来很欣赏这个女孩子。自从秦凤鸣来到东葛庄小学当代课老师，学生的成绩就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下子成了全乡（当时的称谓）村办小学校的标杆，而且本大队的适龄儿童都上了学，没一个逃学、失学的，他自己最小的女儿还获得了全县三年级小学生算术竞赛一等奖，拿到了一张奖状和印有“奖”字的一本田字格薄子。这让他意外得到了一个“冠军的爸爸”的光荣称号，他也跟着出了名。女儿拿到“冠军”，那就说明父亲是“优良品种”。没有好种子哪来的好庄稼？当然，播下的好种子离不开特别的浇灌和培育。秦老师就是特别的营养师。他更敬重和感激秦老师。他把秦老师当成了女圣人。大炼钢铁开始了，看似弱不禁风的女老师，居然放下师道尊严，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与社员们一起搬砖、和泥、砍树，又与公社派来的西桥中学物理老师一起指导社员砌炉子和冶炼，他更加钦佩她的这种主人翁精神和吃苦耐劳的品质，不拘场合地经常赞扬。在生活中，男与女在一起干同一样的事得到同一样的结果，女人是会沾很多光的。因为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总存有同情弱者的善良。东葛庄的人都知道秦老师的父亲是打铁的铁匠，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也是打铁的内行，尽管有中学物理老师在一旁指导，他们还是把大部分功劳记在了他们喜爱的秦老师头上，大队书记也不例外，表扬的话难免说过了头。在向老梁汇报时，他的话里就充满了溢美之词，甚至有些加油添醋，把秦老师说成是铁姑娘，是女汉子，是东葛庄大炼钢铁的功臣，以及诸如此类。

说起秦凤鸣，老梁脑子里立即涌现多年前他在西邨家菜地里见到的滚圆的屁股、高高的**的大姑娘，顿时有了想再见的邪念。“哦？徐雪森的童养媳居然成了铁姑娘？漂亮的女子成了女汉子？糟蹋了嚒！不过呢，值得大力宣传！你想想，手无缚鸡之力的女老师都成了炼钢的模范，如果宣传出去，那该有多大的号召力？走，带我去见见她，我要代表公社当面表扬她几句！”

表扬本大队的人，就是表扬大队的领头人；把本大队的人树为模范，就是肯定本大队的工作，水涨船高。东葛庄大队书记兴致勃勃地带着老梁去炼钢现场见小凤。

小凤真的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名老师，是大姑娘，全身心地投入到炼钢炼铁的工作中，无论什么活，不管脏活、重活、技术活，什么活都抢着干，除了吃饭、上茅房，几乎就没有离开过炉子。上身穿的白底碎红花衬衫早已染成了灰黑色；一双脚的脚趾头都露在了方口黑布鞋的外面，白袜子也成了灰袜子；下身的裤子裤管上满是泥灰，屁股上也磨出了几个洞，可以窥见内裤；脸上红里发黑，蓬松的头发沾满了烟灰，整个人变成了一根灰筒子，似男非女，没有了女人的秀气，没有了大姑娘的端庄，如果不是开口说话，大家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大队书记陪着老梁来的时候，她正打开炉门用铁钩从炉膛里往外掏废渣。

“秦老师，公社的梁总指挥来看你来了！”东葛庄大队书记的声音是热情的，骄傲的。

小凤转身瞟了一眼。是老梁！是那个被她骂过的老梁。她看见老梁半是欣赏半是惊讶地看着她，那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停在了她的胸前。狗杂种！她把身体又转了回去。

“哟，你是徐雪森的童养媳嚒！你不认识我了？哦哟哟，大姑娘家的变成灰婆婆了，真是铁娘子了！炼钢模范嚒！好，全神贯注，对工作极端负责，好，好嚒！值得表扬，值得宣传！来，过来，握个手嚒！”老梁很尴尬，走过去拉小凤的胳膊。

小凤用铁钩钩住的一团红红的废渣正要出炉门，不料想胳膊被老梁握住，她厌恶地想要甩脱，可是，意外发生了，一块红红的废渣掉到了没有任何防护的脚面上，“哇！”小凤惨叫一声，身体蜷缩倒地。

近在咫尺的子长一直在关注着小凤的一举一动，当炉渣快要出门时，他正想提醒一句“小心”，可话刚到喉咙口，事情就发生了。“滚开！”他撞开老梁，抱起小凤就往学校里跑。老梁愣了一愣，笑着说：“多大的事啊？大惊小怪！毛主席说了嚒，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过这丫头还是很勇敢的，不愧为铁娘子，称得上炼钢模范，值得表扬，值得宣传！也是我们西桥公社的光荣嘛，你们马上把她的事迹整理整理上报，报到县里去！”

子长抱着小凤奔跑。“凤鸣，叫你小心小心别玩命，你就是不听！你不知道他老梁是丧门星、扫帚星啊？他走到哪里就祸害到哪里！看他来了你就不能躲一躲？非要守着炉子听他表扬？黄鼠狼放的屁能是什么味？事情都出了，算了，你忍一忍啊，吾马上用秘方给你治，一定保住你的脚！痛苦是免不了了，你就趁机歇几天吧，你看你，脸都瘦下去一圈了！”

子长根据秘方配制了药膏敷在小凤的脚面，反复叮嘱小凤在一周内不能下地走动、不能遇高温，更不能遇水，否则创伤有溃烂化脓的危险，脚就不保了。可是，小凤不听，仅仅躺了一夜，第二天硬是默不作声地去炼钢现场了。这一来，铁娘子的形象更加丰满，更加真实，更加高大，县简报组的小秀才便有了创作的源泉，有了加工的素材，“炼钢模范”、“铁娘子”、“女汉子”的桂冠就可以任意编织。简报发到了东葛庄，大队书记亲自在高音喇叭里读给广大社员听。小凤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觉着她的“凤凰涅槃”成功了，完成了脱胎换骨。她甚至想，如果这消息传到西村，西邨会怎么想，会对她刮目相看吗？她能重新回到西邨的身边吗？她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她希望县里的简报早一天发到西桥大队。她又干劲十足地投入到大炼钢铁的烈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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