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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 nov 27 09:00:33 cst 2015

这场雨来得突然,势头很猛,雨线比小拇指还要粗,又下个不停,好像天上的河决了堤,所有的水都泼了下来,而且不到泼光誓不罢休似的。风也刮得紧,一阵一阵,带着呼啸涌过来,钵口那么粗的树棵棵颤抖着俯伏下去,又顽强地抖掉身上的脏水其他挺直腰杆,不料又被迫弯下腰去。田里刚刚拔节的水稻和田埂上的青草的命运更加无奈,更其惨烈,一齐趴伏倒地。

大雨还泼到了在田里趟稻除草的男女社员们身上。出工的时候天气还是朗朗的,谁也没想到会下雨,女主人还在户外凉衣服、嗮粮食,没一个人带蓑衣戴雨笠。突然而至的大雨肆无忌惮地泼在毫无遮挡的人们身上,个个成了落汤鸡。妇女们猛然想起凉嗮在外的衣服和粮食,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鸭子不顾一切发了疯似的从稻田里往家跑。被雨水浇透的单衣已经透明,晃荡的**清晰可见。她们全然不顾,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撒开腿飞奔。

西邨娘也夹在人群里奔跑。湿漉漉的头上洒下如注的雨水,与她家茅草屋屋檐淌下来的雨水一样不断线地往下淌,淌进了眼里。她顾不得,她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嗮在外面的衣服和粮食早已泡汤来不及收了;她担心的是屋里。本来最东面一间的茅屋就漏,遇上天下毛毛小雨屋里也下雨;天上不下雨了,屋里的雨还不断。早就让西邨爹抽空找个瓦工来修一修的,可他一拖再拖,到今天也没修,漏洞还在。这瓢泼的大雨还不把屋里灌成池塘?床、被褥、衣橱、粮食还能有干的?要赶快回去找东西挡,或者把东西转移到西边的瓦房里。否则,今晚怎么睡?连换身的衣服都没有。

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甩在雨水里。跑啊,奔啊,西邨娘终于跑到家门口的嗮谷场上。完了!东屋半个屋面不见了,屋顶像张开的巨嘴朝天吞咽泼向它的雨水。狂风还在不断地撕拉剩余的茅草,卷上天的茅草瞬间不见了。轰!轰!东屋北面传来二声巨响,是后堡檐坍了!紧接着北面的屋顶向下坍塌。完了,彻底完了!天塌了!半个家毁了!西邨娘一头冲进中屋大门。不好,万一中屋塌下来砸到身上那就更倒霉。不能呆!她旋即跑出屋去,站到打谷场上,呆若木鸡地看着东屋被狂风和大雨肆虐,可狂风骤雨同样肆虐着她身上湿透的衣衫。好冷啊!

奇了怪了,雨说停就停了,风也小了。她缓过神来,重又进到屋里。东屋已经不成样子,惨不忍睹。“成天开会开会,把自己的事丢到九霄云外!这下好了,这透天的房子怎么住人?今天睡到哪里去?明天又该怎么办?”西邨娘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怨,一肚子的愁。她蹿进西屋找到小凤留下的一套打满补丁的春装,虽然不合时宜,却又无可奈何,试了试,还算合身,穿上身就赶去乡政府。

徐雪森正在开会。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会议室去拖丈夫。

金书记不认识西邨娘,见一个穿得奇离古怪的妇女冲进会场来,立马发了火:“我们在开会!你闯来捣什么乱呐!”

西邨娘毫不惧怕,回敬道:“家里的房子都被风刮跑了,还有心思坐在这里哆白话!”

遭到顶撞,金书记更火了:“风刮跑了你的房子就来破坏乡里的会议?要是天塌下来你还不把乡政府扒了?”

“你这红口白牙说的是人话吗?”金书记不近情理的话激怒了西邨娘。不知从哪来的胆,她怒不可遏:“你饱汉不知饿肚饥!谁家的房子被风刮跑了压倒了不着急不心疼?你倒好,仗着书记占着别人那么大一个院子倒逍遥!房子烧光了也没你花的钱,你自然不着急不心疼。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你自然不知道肚子疼!话说得这么轻飘!你知道造间房子容易吗?你给修啊?开会能把吾家的房子开出来?那吾坐下来替你们开,你去把吾家的房子盖起来!”

徐雪森拉住老婆就往外面拖。“你发什么疯?到这里来嚷什么?滚出去!”

会议室里一阵唏嘘。金书记被噎得瞪圆了眼睛。

西邨娘还很激动,边走边说:“吾让你早点修早点修,你就是不听,今天开会明天开会,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这下好了,屋倒了,看你今天住到哪里去!就学他金书记,一大家子都住到乡政府来,吾也陪你们说大话讲空话哆白话!”

刘副书记了解西邨娘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刚刚下了一场暴雨,肯定是家里的房子塌了急火攻心才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于是,他马上离开座位追了出来。“嫂子,您别着急,房子塌了的确是件大事,但是,现在急也没用了,还是合计一下怎么修怎么办吧。依我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样吧,干脆趁这个机会把那两间茅草房翻成砖瓦房。好在砖瓦不是问题,合作社自己就有,地皮又是现成的。至于木材,会议结束后我就去木材站替你们打个招呼落实下来。”

“还是刘乡长像个老百姓的官,想得周到体贴群众!”西邨娘连连作揖。“只是,说出来也不怕你刘乡长笑话,要把茅草房掀了造瓦房,家里还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吾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说什么呢?在这里叹什么苦经哭什么穷嚒!叫花子一个!”徐雪森推了一把老婆。

“老徐,嫂子的话也是万般无奈吧。”刘副书记微笑着挡住徐雪森。“嫂子,我问你,你现在手里的钱能造几间?你们打算造几间?”

西邨娘想都没想,说:“不借不欠能造一间半砖瓦房。想盖几间?孩子这么多,怎么的也得盖四到五间吧。”

“别做你的大头梦了!还四到五间?还要砖瓦房?口气倒不小!明知道手里没有钱,拎着空筲箕能淘出米来?”徐雪森讥笑说。

刘副书记笑了,拍拍徐雪森。“按照你们家的情况来说呢,四五间房子是不多。西邨、小凤都是大人了,其他几个孩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大,应该分房分床睡了。老徐,我倒赞成嫂子的意见,下个决心,咬咬牙,反正早晚是要造的,与其拖拖拉拉还不如快刀斩乱麻,马上筹备,选个日子早点把房子盖起来。至于经济上嚒,砖、瓦的问题我去给老梁说一声,先宕在窑厂的账上,我想他不至于反对;买横梁、立柱、门窗等等木材的费用,我也给木材站打个招呼先欠着。还有一些辅料、伙食等等的零星费用可以从窑厂的帐上预支一点,再向亲友借一点,做个互助会筹一点,几个一点不就凑齐了?怎么样?”

西邨娘一听,马上说好。可徐雪森不同意:“吾不赞成,刘书记。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吾是社长又兼着厂长,不能带头欠账,更不能向厂里借钱。吾宁可睡马路也没脸住进靠拖欠集体的帐造出来的房子。”

关键的时刻徐雪森说出这样的话来,刘副书记十分敬佩。他知道徐雪森是条硬汉子,说话做事干脆利落,现在说的这番话是真心话。可是,不借不欠,他的房子是造不起来的,眼前的这一关就过不去。想来想去,刘副书记坚决地说:“老徐,还是听我的吧。一切都有我出面,责任由我负。嫂子,我作主了,就这样回去筹划安排。”

西邨娘在丈夫手臂上拧了一把:“活人不能被尿逼死!就听刘乡长的!”

刘副书记把徐雪森推出走廊:“老徐,这里的会还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你不参加天也塌不下来,你先走吧,家里的房子刮倒了,赶快回去拾掇吧。”

徐雪森本来就厌倦磨嘴皮说空话的会议,再加上今天讨论的是老师写大字报的问题,他感冒透顶,刘副书记这么一说,他拉起西邨娘就跑。

回到家看见破败的草房,徐雪森心里真不是滋味。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在西村说起来也算个能人,又是乡党委的委员,还当着合作社的社长兼着砖瓦厂的厂长,连间遮风避雨的房子都让他为难,想想都汗颜。总不至于真的让孩子们跟着去睡大马路吧?豪迈的话好说,脚下的路要靠自己的腿去走呐!西邨娘着急,以至于不顾脸面跑到乡政府去抛头露面还不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除了听从刘副书记的安排还能有别的出路?徐雪森一边收拾归置东西,一边在心里默默打定了主意,决定放手让西邨娘按照刘副书记的话去操办。

今天的晚饭比平常还要艰苦,只有一锅稀稀淡淡的粥,连搭饭的老韭菜都没有。西邨与弟妹们谁都没有吭声。一股沉闷阴郁的空气笼罩着饭桌。家里遭了灾,是应该共度难关的。最小的四妹都感觉到了,十分懂事地慢慢地喝着粥。西邨喝了一碗就放下了碗筷,站在娘的身后准备替爹和娘添饭。

娘觉着气氛异常,宣布了要把茅草房翻建成砖瓦房的决定。西邨和弟妹们欢欣鼓舞起来,纷纷向娘表示愿意多干活少吃饭,四妹也学着大哥的榜样放下了碗,说已经吃饱了,而且今天是吃得最饱的一顿。徐雪森在一旁听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有娘生无爹养,无能啊!”

三妹西圃记着小凤姐的嘱咐,解下娘腰间的围裙替娘收拾碗筷。

西邨突然涌起无限惆怅。小凤在的时候并不觉得多出什么,可现在小凤不在了,却感觉家里少了许多许多,空荡荡的,比东屋塌了还要让人窒息。子长的突然造访打断了他的思绪。

子长气喘吁吁地闯进门来,结结巴巴地说:“西邨,徐叔,爷爷不行了,快去救他!”

徐雪森板起脸责问:“你自己是郎中为什么不治,反倒有时间跑来喊西邨?”

唯有西邨明白,自己的亲人得了重症,最好的郎中都会乱了方寸,会下不去手,甚至容易误诊误判;何况子长的医术比较平庸,更不敢诊治。看子长急得发了白的脸,西邨就感觉师父黄甲祺的病症十分危重。“怎么回事?什么症状?”

子长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介绍了他所知道的情况。

原来,前天医院里的一位一字不识的锅炉工带着一张白板纸跑去“黄甲祺中医专科”求黄甲祺执笔替他写一张大字报。黄甲祺不明白大字报为何物,也不明白写这大字报要派什么用场,所以不肯写。可锅炉工说,张院长在全院的职工大会上公开点了他的名,批评他对“二放”活动无动于衷有抵触情绪,是全院最落后的职工,如果再没有态度,就要考虑处理他。锅炉工恳求黄甲祺看在他给黄家当过几年长工烧过几年饭的份上,好歹帮帮他的忙,由他口述,替他写张大字报。锅炉工又说,他现在有了难过不去,第一次开口求人,老东家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黄甲祺十分纠结:锅炉工当年在黄家当牛做马,现在求上门来,如果不写,就要背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骂名,甚至还有实施“阶级报复”的嫌疑,考虑再三,同意执笔。

锅炉工在大字报堆里听人念过一张批判张院长的大字报,觉得那也是自己想说的话,就把那张大字报的大体内容加上自己的猜想说了一遍,让黄甲祺照录。黄甲祺听说是重复别人的内容,又是针对张院长的,而他本人对张院长的为人也确有意见,胆子壮了一点,就按照锅炉工的口述,稍加整理后写了。可是,写着写着,快要结束时,他总觉得不是个事,一把把大字报揉成团扔了,并向锅炉工抱拳致歉。没想到锅炉工捡起揉成团尚未落款的大字报马上贴到了墙上,还如释重负得意洋洋地看了又看,心里说,这下子你张院长没话说了吧?

没想到今天,就是刚刚,一个多小时前,子长去接爷爷下班回家时,张院长带着几个人把“黄甲祺中医专科”的大门堵了,张院长手里正捏着那张大字报。只听张院长用居高临下的谩骂腔调说道:“好你个恶贯满盈的黄甲祺,你竟敢跳出来造谣惑众谩骂共产党,公开侮辱革命干部,你以为医院里搞‘二大’是你反攻倒算实施阶级复辟的大好时机了?做梦!痴心妄想!原来你不但是大恶霸大地主,还是隐藏得很深的现行反革命!”

黄甲祺万万没有想到张院长会把他代人执笔的大字报与他的成分挂起钩来,更没想到张院长给他罗列了一大串足以再一次打倒他的罪名,扣上吓人的高帽子,他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呶呶地分辨说,他是应锅炉工的再三要求,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替他写的,大字报上的话没一个字是他的意思。

张院长哪容他分辨,把大字报甩到了黄甲祺的头上,说黄甲祺在白纸黑字面前还想抵赖、还想狡辩是徒劳的;说黄甲祺的狼子野心就是借刀杀人借尸还魂;说他欺负一个一字不识的老长工是继续压迫贫下中农的又一个例证;还说,……

黄甲祺大喊一声“天地良心啊!”突然喷出一口殷红的血,僵直地跌坐在椅子上。

张院长等人见此情景嗤笑一声跑了。

子长连忙冲进门去,把爷爷抱到诊床上平躺。黄甲祺圆睁的眼看着天花板一眨不眨,放出的光暗淡无力,忧郁哀怨,绝望恐惧。子长大声呼喊“爷爷”,可他毫无反应,圆睁的眼依然一眨不眨地不知望着何方;还有鼻息,脉搏还在跳动,只是十分微弱,微弱到稍不专注就摸不到。子长慌了,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感到了绝望和恐惧。他想到了他的师兄西邨,想到了爷爷的莫逆之交徐社长。他飞奔出门。黑暗把他包围了,四周死寂一般沉寂。西村,只有在西村,也许还有把爷爷呼唤回来的回天之力;也许爷爷的魂灵已经飘到了西村,只有在西村才能把爷爷的魂灵捡到重新按回到他的身体里。他飞奔。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听完子长的叙述,西邨和徐雪森毫不犹豫冲出门去,奔向医院。

黄甲祺的魂已经离开躯体,正在升向天国。他似乎还有事未交代,还有话要表白,恋恋不舍地在等待,脚步蹒跚地在徘徊。圆睁的眼闭不上,他不能让眼睛闭上。闭上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别人会误认为他不想再看这个世界。

走廊里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黄甲祺听到过无数遍,最熟悉不过。这是他最希望听到的声音。每次听到这种声音,他就觉着有了希望有了力量,有了体面地活下去的勇气,有了无比自豪的荣耀。现在听到的声音如同天国传下来的美妙音乐,拨动心弦,诱人醉人。遗憾已经无法挽回,人生没有十全十美。他再也没有留恋和犹豫的了,该告别了,天国见!

西邨和他爹徐雪森刚踏进门的一刹那,黄甲祺呼出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西邨清清楚楚看见师父的胸脯微微一动,肩胛微微一松,双腿微微一伸,圆睁的眼皮合上了,留下细微的一条缝。“师父!”西邨大喊一声。这声音如同炸雷,悲壮而又凄凉。

徐雪森满腹悲愤,满怀忿恨。一代名医就这样在咒骂和侮辱中被活活地气死了。虽说当初他力主黄甲祺开办诊所后有过为儿子找条发家致富出路的私心,但内心想得更多的其实是为了把黄甲祺的医术留下来传下去,普济众人,普惠百姓,因此他煞费苦心地为诊所定名“布仁堂”;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后来又不惜牺牲自己儿子的前途让黄甲祺带上孙子把诊所搬到医院里来。没想到这是把黄老先生送上了黄泉路,孙子还没带出道,他撒手人寰突然走了,黄家(金门)的回天秘笈也被他带去了天国。可惜,可悲,可恨!这张院长怎么如此卑劣,如此下作,如此嫉妒,为了维护自己巴掌大的颜面竟然借助上级发动的“二放”活动冠冕堂皇地公报私仇?但是,谁能说张院长咒骂的话有错?顶多夸张了一些。谁也不会认定黄甲祺是被张院长谋害的。一代名医就这么含冤而去,普救西桥乡周边数十万百姓的秘笈就这样到此终止。可惜啊,可悲啊,可恨!徐雪森默默地弯下腰,成直角,一动不动。

西邨悲愤地摘下挂在门框外面写着“黄甲祺中医专科”的木牌,放到黄甲祺的胸口。子长从院子里推来接送爷爷上下班的木架子推车,与西邨一起,一个抱头,一个捧脚,把黄甲祺抬到车上。

“师父,吾明白,您等吾到了才闭眼,那是对吾不放心又不甘心呐!您放心,黄家的医术虽然断了,但不成器的徒弟永远不会忘了您的教诲。师父,您放心吧,一路走好!早日投胎再回到西桥来!”从不哭也不会哭的西邨一路哀嚎,大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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