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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 sep 19 09:24:04 cst 2015

黄甲祺是远近闻名富甲十里的大财主,原来仅房屋就有百十间,田有三五百亩,占了半个桥庄。他还有个既出名又不许对外称呼的称号:郎中(中国古时南方地区对医生的尊称,北方则称为“大夫”。两者原来都为官职名。“郎中”,相当于现在的司长、地厅级别),而且有“五不郎中”的雅号:从不自称郎中、从不收诊药费、从不出诊、从不出方子、从不给当官的治病。

可奇怪的是,他的医术精湛,医道高明,常常妙手回春,救人于垂危,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从几十里、上百里赶过来,往往是抬着来、走着回,哭着来、笑着回。而他硬是不肯承认是医生,还不收费。

这在桥庄、西村,以及北面的北港等地人的心里一直是个迷。徐雪森从上海来到西村后便听说了,也找他看过病,黄甲祺的确没有收过他一文钱的诊疗医药费,西村的人找他看病也没有付过一文钱。

不自称郎中很好理解,表明他谦虚,不喜张扬;不出诊也好理解,说明他医术精湛、医道高明,自有患者找上门,无需做广告、无需游说,病人太多无暇也无力外出;可从不收诊费就费解了。不但不收诊药费,反而要倒贴药材,使人颇费思量:他家起房造屋置办田地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一家几十口人加几十个帮工一年到头的日常开销就靠田地出产?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博得慈善家的虚名?还是要救赎前世的罪孽?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做出这等倒贴的买卖?

不出药方也能想得通,人们普遍认为是怕秘方被人学了去。顺理成章的推论是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又一个疑问接踵而至:收治的病人患者都不收费,还怕别人抢了他的饭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给当官的治病就令人茫然了。与当官的有仇?即便有当官的害过他,但不可能天底下所有当官的都得罪过他吧?是担心当官的看病耍赖不给钱?你本来就不收费嚒!可怜穷人,不收穷人的钱,那是做善事;可当官的有的是钱,给当官的看病不是正好弥补损失吗?而且扬名快,有靠山,为什么要把当官的拒之门外呢?与当官的结怨有什么好处?

既是赫赫有名的大财主,却又免费行医;既是行医之人,又不肯承认是郎中;一方面救死扶伤,另一方面对当官的又见死不救,为什么?

许多人想不通,可这是黄甲祺的私事,谁也无权干涉。

但是,徐雪森对黄老财主兼郎中的黄甲祺却很尊重,对他的乐善好施、救人于危难、怜贫傲贵、救济穷人、不攀权贵的人品很是钦佩,觉着符合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

现在听说黄长工在黄甲祺家里大吵大闹,就觉得奇怪。在黄甲祺家里当过长工的黄长工为什么要对那么善良的东家发火?上级没有说要批斗地主啊!

徐雪森赶到黄甲祺家。还在气头上的黄长工用手指着黄甲祺大声吼道:“黄老财,你个黑心黑肺的狗地主,究竟去不去?不去就是仇恨共产党,就是对抗政府!”

已经七十多岁的黄甲祺颤巍巍地柱着拐棍在原地跺脚:“去不成的,长工!不能破了吾祖上立的规矩!再者说了,吾已经停医多年了,你不应该不知道,你让吾怎么去?老命一条,要打要剐任由你发落!”

黄甲祺是左右为难。他是地主,是被管制的对象,别说顶撞,就是说话都得细声慢语。可这会儿恐怕是急了,居然发起怒来。

“你这是顽抗!是仇恨!是报复!”黄长工根本不把他的老东家放在眼里。快要把手指指到他的鼻尖上了。

从前为了活命,黄长工只能忍气吞声在老财主家里起早贪黑,如今老财主被打倒了,打成了大地主,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只能你忍气吞声,不许你颐指气使;现在吾翻身了,当上了副社长,那可是真正的当家作主了,让你尝尝吾的厉害,让你低头,你就不能抬头;叫你说是,你就不能说不;让你向东,你就不得向西。

在黄甲祺面前,黄长工感到了翻身的含义。他觉得自己十分高大,扬眉吐气,浑身充满了力量。尤其是副社长的头衔,仿佛给了他一杆鞭子,他可以任意抽打想要抽打的对象,而且有居高临下、说一不二的某种快感、胜利者的喜悦。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徐雪森跑上去拉开黄长工,“长工,有话好好说,不能欺负黄老先生!”

“先生?说吾欺负?呸!他配当先生?他是阶级敌人!是穷人的仇敌死对头!你堂堂的常务副社长怎么喊他先生?你的立场到底站在哪一边?啊!”黄长工看不惯老好人的徐雪森,总觉得他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便明确地理直气壮地批驳他。

“黄副社长,不要到处乱扣帽子!”徐雪森立即顶了过去。“有事说事,有理评理,什么敌人啊死对头的?他一个垂暮老人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作为长辈就算说你几句,能把你吃了还是吞了?吾听说你这条小命还是他黄老先生救的吧?他要害你用得着又是把脉又是送药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仇敌?你才是忘恩负义、黑心黑肺的小人!”

“徐雪森,你为一个大地主撑腰是什么立场?你要对你的话负责任的!”黄长工对徐雪森本来就不服气,立即抓住他的话反击。

“长工,他是大地主吾不否认,可他有田有房就错了吗?是他的错吗?错在哪儿?有田有房就是敌人?这世界上谁不想有田有房?有哪个起早贪黑忙里忙外不是为了有田有房?你不想?如果你不想,当初土改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积极?把黄老先生的地产分给你你拒绝了吗?你现在住的房子还是他黄老先生的呢,扯淡!你抢得比谁都快!”徐雪森抢白他。

“你这是替阶级敌人讲话!诬蔑贫苦农民!你是反对土改、否定土改!他霸占了几百亩土地还没有错?还不叫敌人?”黄长工毫不退让。

“长工,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应该懂得做人家的道理。除了强盗土匪、恶霸官僚霸占、抢掠、敲诈、哄骗土地之外,有哪家的田地房产不是从十根手指头缝里抠出来的、是从嘴巴里省下来的?你见过一面海吃浪喝一面又成为大老板、大地主的人?都是省吃俭用才发起来的!海吃浪喝的人是当不成大老板大地主的。黄老先生的田地是霸占来的还是抢掠来的?也是一口一口省下来、一亩一亩买下来才发的财。告诉你,什么叫发财?发财就是吃苦,是看着甜嘴里苦!你想天天吃香喝辣,就聚不起财、发不了财!”徐雪森说的是头头是道。

“徐雪森,你这是公开地替阶级敌人翻案!为黄老财主鸣冤叫屈!”黄长工针锋相对。

徐雪森觉着自己的火气也挺大,便改缓了语气:“黄副社长,看一个人是不是仇敌,要看他的为人,看他的人品,有没有剥削敲诈,手里有没有血案。黄老先生救了那么多人的命,你长年在他家里应该是看到听见的,他分文不取还倒贴,这叫剥削?叫敌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牺牲自己救活对手的敌人?况且,现在他的田地房产早已分了,也服从改造,他黄老先生又是知书达理的人,你用不着对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有话好好说!”

“雪森老弟的话在理,吾听雪森的。”终于有人为他说句公道话,黄甲祺心情平和下来,端过一张长凳,让徐雪森坐。

“长工,说说看,什么事?究竟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徐雪森没有马上坐,盯住黄长工问。

“雪森老弟你坐,”黄甲祺按住徐雪森的肩头,让他坐下。“是这样的,长工非要让吾出诊,去给你们的什么金乡长诊脉治病。吾给他说,自打乃父来到桥庄,就立下规矩,一不对外妄称郎中,误人健康,二不为有官职者诊治。解放那年,吾家里的药材,连同房产早已充了公,你们都是知道的,诊治的器具大多也已失散,所以已经停诊多年了。不是吾黄某人不愿助人,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力而为,请他见谅。可他硬是说吾仇恨呀、对抗的,吾真是有口难辩呢。”

“长工,这就是你的错了!”徐雪森听明白了,指着黄长工说。“吾知道你在乡政府做过,想关心一下金乡长。可是,你应该了解黄老先生的规矩,更应该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他没了药、没了药具又断了财源,你让他怎么给人看病?还非要逼着这么大年纪的人出门,你就不怕落个溜须拍马的骂名?如果真是为金乡长好,当然,吾也听闻说这个金乡长的人品还不错,那你完全可以叫他上黄老先生门嚒!”

“上他的门?他家里没了药材,又不给出方子,来做什么?再说了,金乡长哪有那个闲功夫!”

“生了病没功夫见医生?笑话!哪有生病不求医、倒要郎中去求他的道理!他是皇上还是国戚呀,那么大架子?当官的就高人一等?就要别人弯腰驼背地去求他?这本身就有问题嚒!封建流毒、封建残余!他姓金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徐雪森很不屑。

“徐雪森,别在背后逞能,你这话只怕不敢当面对他说!”黄长工讥讽道。

在黄长工心里,上级是不能否定的,更不能批评。没了上级,哪有他?他必须维护上级,替领导操心、分忧甚至掩饰错误担待罪过。

“你别激吾!别说是金乡长,就是梁书记敢在吾面前那么说,只怕吾的话还要辣!”徐雪森是义愤填膺的模样,情绪有点激动。

“罢了罢了,雪森老弟,不要为了老朽伤了你两位社长的和气。这样,吾今天也看出来了,雪森颇似吾的秉性,就看在雪森的面子上,吾破个例,只要你们的金乡长上吾的门,吾就出黄家解放后的第一张方子。”黄甲祺用拐杖敲敲地,说得很坚决。

“黄老先生高风亮节!吾先替金乡长谢谢您!”徐雪森从内心对黄甲祺的表态很敬重。

“只怕金乡长来不了,不愿意低这个头!”黄长工并不为所动,脸色依然很严肃很冷峻,站在原地没动。

“是你的估计还是金乡长的意思?啊,长工?如果金乡长真如你说的那样,吾就瞧不上他!黄老先生也用不着去救这么个害人虫!”徐雪森说罢,拔下竹竿旱烟筒,装烟丝,点火。“还有个办法,如果真是工作忙走不开,或者是病重下不来床,可以,他毕竟不是为自己做工作,就让他派人用轿子来抬黄老先生,不过轿夫的工钱要他付。”

“免了吧,雪森,真要派人来抬那还不折煞老朽了?吾的罪孽就更大了!仇恨、对抗的帽子就戴上了!”黄甲祺真的急了,在原地团团转着圈子。

“那就把他抬来!”徐雪森朝黄长工瞪一眼。

“别别!雪森老弟,吾受不起、更得罪不起!长工,烦劳你去回句话,就说吾枉有虚名,请金乡长另请高明,去县里的大医院诊治,别误了他的贵体。”黄甲祺双手抱拳作揖。

“你说得倒轻松!你的名声在外,谁不晓得你妙手能回春?现在共产党的干部病了请你去,你是横一条理由竖一个原因,推三阻四,不是成心与政府作对吗?你这不是仇恨是什么?想看共产党的笑话还是见死不救?你居心何在?啊?”黄长工又用手指着黄甲祺的鼻子。

“黄长工,你哪来那么多的帽子?你在黄老先生家里做了一二十年的生活,难道他的人品你不了解?为什么非要为了一个金乡长破了人家的规矩败了人家的人格?是人谁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哪有强按牛头喝脏水的道理?”徐雪森抱打不平的义气又上来了,抬头对黄甲祺说:“黄老先生,不去,就是来个八抬大轿也别去!就说是吾拦下的。什么人呢!都解放了,还敢欺负人不成?”

越说越激动的徐雪森站了起来,用竹竿旱烟筒指指黄长工:“长工,都是人,做啥瞪着乌鸡眼把什么人都看成是黑的?欺负一个老地主你心里就舒服了?拍上金乡长的马屁你就光彩了?扯淡!做人要凭良心!要光明正大,要问心无愧!”

正在这时,合作社的女工作员来找黄长工,说唐岭与西村的宋树根打起来了,是唐副社长让她来叫他去的。

徐雪森觉得疑惑,刘站长明确规定让唐老四配合自己工作,他怎么会叫黄长工而不向自己报告,便对黄长工说由他去处理。

可黄长工却认为既然是唐岭叫他去,说明唐岭是把他放在眼里的,非要去。

结果,二人离开了黄甲祺的家,一块儿赶往宋树根家。

原来,宋树根上次卖牛没卖成,一直于心不甘,在背后又偷偷地联系上专门屠宰牲畜的小刀手,准备宰杀。

得到报告的唐岭立即前去制止。

宋树根理直气壮,处置自家的牛凭什么要你外人来干涉?他对唐老四本来就有一肚子的气,认为他跟徐雪森一样是自己的克星,所以,唐岭去了,他根本就不予理睬。

唐岭见宋树根不听他的话,非要宰杀,便火冒三丈,顺手操起宋树根家的铁铣把正在烧开水的锅砸了,又对小刀手说,如果敢下刀宰杀耕牛,就一铣劈断他的手。

不准卖牛又不准他杀牛,他的牛就白白地送给合作社,一大笔钱就如同扔到了河里,他能甘心?这不是剜他的肉要他的命嚒!正如掘他的祖坟一样让宋树根仇恨顿起,他像一头咆哮的雄狮冲上前去,与唐岭扭打起来。

“住手!”黄长工走在徐雪森的前头,大声喝道。“宋树根,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干部,你目无法纪!”

宋树根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扭住唐岭不放。唐岭双手抓着铁铣,在空中挥舞,毫不相让。

徐雪森一步跨到他俩跟前,叉起腰,怒睁圆目:“唐老四!你逞什么能?啊?你像个干部吗!成何体统!放下!”

“徐——徐常副,你来做什么?你看见了吧,他宋树根吃了豹子胆了,竟然要杀牛,还敢跟吾打架!”唐岭没想到徐雪森会来,不仅不去阻止宋树根,反而冲着自己怒喝,心里老大不痛快。

原来,梁书记那天离开小寡妇后把他告的状给忘了,第二天就上县里去开会,到今天还没回来,让徐雪森停职检查的事就搁浅了。

“你先把铁铣放下!”徐雪森又大喝一声。

“徐雪森,你有没有是非?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啊?”在一旁的黄长工用手指着徐雪森说。

“对!老k,你手臂怎么朝外弯?你究竟帮谁啊?”唐岭有了黄长工的支持,底气更足了。

“吾谁都不帮!再说一遍,唐岭,你先把铁铣放下!树根,你松开!”徐雪森板起脸,语气坚决。“你们不知道打架是犯法的吗?屠宰耕牛是破坏生产资料,是犯法,你宋树根不知道?是要吃官司的!你唐岭举着铁铣打人,也是犯法!打伤了也要吃官司!赶快放下!”

二人很不情愿地松开了。唐岭气咻咻地把铁铣扔到一边。“老k,你这叫什么?各打五十大板?你又来和稀泥!吾来管倒管错了?”

“唐老四,管是没有错,可用得着打架吗?万一打伤了,你怎么收场?是你撩他的馊豆腐还是让他看你的笑话?你怎么那么糊涂!”徐雪森说话很严肃,转过身去,对宋树根说:“树根,你一时缺钱用,谁都理解,可你怎么能把这么壮的牯牛杀了?它也是一条命呐!自古以来有哪个种田的会亲手把牛杀了?你怎么就下得了手的?这与杀人有何不同?你不是犯罪也是作孽!”

黄长工觉得徐雪森的批驳太过软弱,冲着宋树根说道:“宋树根,你已经犯法了,叫——,对,叫‘犯罪未遂’。唐副社长,那个小刀手在哪?把他们二人一同押送乡政府去!”

唐岭左右环顾,发觉小刀手不见了。“被他跑了!”

“去追!”黄长工说。

“算啦!”徐雪森挥挥手。“毕竟牛还在,吾谅他再也不敢了。唐老四,马上把树根的牛牵走,交给饲养员;黄副社长,你给他登记上。”

说罢,徐雪森走到宋树根面前,很客气地说:“树根,吾早就跟你说过,不是吾徐某人要为难你,是上级的规定。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听劝。你想与吾作对,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吾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徐雪森,不偏心、不害人。如果非要说吾变了,那是头上多了顶不值钱的乌纱帽,那也是大家给戴上去的,吾还是凭良心做事,不过是代表合作社来办事的,是公事。吾再劝你一句,好自为之、见好就收手吧,别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出点名堂来,那是没有好下场的!”

闷着头的宋树根半天没有抬起头。

唐岭趁宋树根不注意,操起扔在地上的铁铣,迅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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