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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 aug 07 08:37:58 cst 2015

日子在煎熬的等待中度过。年初四、年初五过去了,到年初六的早晨,西邨的父亲还没有回来,西邨母亲再也按耐不住了,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该不会出了意外吧?遇上袭短路的歹徒了?这年月虽说是解放了,天下太平了,也难保有图财害命的啊!去年茅屋北面‘山字型’土岗的藓萪岗里就有个被剥得赤条条的人死在里面,肯定是遭遇上打劫的了!可他爹身上没带多少钱呀!是不小心掉到河沟的冰窟窿里了?不可能呀,他爹会水的,不至于吧?是犯了病,走不脱,住在朋友家了?也不可能。按他爹的性子,即使犯了病,就是爬也要爬回来的,何况出门已经整整五天了!

西邨母亲胡乱地猜测着。耽有心事的人,总会往坏处想,可又不希望坏事发生。她想去窑山找,可是,百十里路呐,自己去了,家里四个孩子怎么办?让西邨去,孩子太小,这么远的路,那不是要再搭上一个嚒!天茫茫,路遥遥,到哪儿去找啊?说不定他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也许他走的是另一条路。通往窑山的路不止一条,如果去找,说不定走岔了。

西邨母亲急得团团转,拿不定主意。如果他爹真的出了什么事,那这个家就彻底毁了!别说是把茅草房翻成砖瓦房,只怕是连活下去都成问题。他太爷爷过世,把家里的米、面吃个底朝天,去冬以来卖鹞子的钱也用个精光,还欠着丝丽家的纸烟和香烛钱,欠着临村豆腐坊的豆腐钱,欠着杂货铺的酒钱、油盐钱,陈年旧账的牛债还没有还清;马上开学了,西邨和他大妹的学费钱还没有着落。

西邨娘果断决定把太爷爷身后的草房出让给本村一户唐姓人家,换来几块钱抵债。如果他爹能够安然无恙回来,多卖上百十只鹞子,先把二个孩子的学费凑齐了,其它的慢慢再说,也还来得及,可眼下,嗨,他爹,你究竟在哪里啊!

真是度日如年啊!

等待仍得过日子。西邨没有受他母亲的太多影响。他听到老公鸡打鸣,照常起床,听从小凤爷爷的教授,跑到西村的井边去练功。按照爷爷讲授的要领,左十六、右十六,先左后右,握紧小小的拳头,击打青石井栏的内圈;然后,蹲下来,气沉丹田,用脚背击打井栏外圈。尽管拳头和脚背隐隐生痛,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练。这一套做完了,再练习呼吸和奔跑。

功练完了,西邨赶忙赶回家。

“娘,该不会是爹去上海做大生意了吧?”父亲在西邨心里的形象很高大,西邨没有他母亲那么多担心,看到娘坐立不安,端着盛着北瓜的碗发呆,目光呆滞,劝说道。

“孩子,娘知道你是宽慰娘的,”母亲抹着挂到腮边的泪。“他说好是去窑山的,推着独轮车走的。再说,就算半路上与朋友结伴去上海,这过年过节的去上海做什么?就是真的去,也会让人捎个口信回来,不会不声不响走的。”

“又有人请爹送信或者要求帮忙了?”西邨猜测说。

“现在解放了,还送什么信嚒!”西邨母亲放下手里的碗。“帮别人的忙倒是可能的。但是,这大过年的,有谁家忍心拉人帮忙呐?”

“娘,别担心,爹不会有事的。吾明天照常去卖鹞子。”西邨把母亲放下的碗送到她的手里。

“鹞子不多了,不值得你出去一趟。”母亲端着碗,却没有动筷。

“哎,娘,你听,好像是车子的声音,是爹回来了?”西邨竖起耳朵听了听,感觉真有独轮车碾压冻土的声音,立即跑出门外。见父亲推着满满一车竹子左右摇摆着走过来,激动地大声喊道:“娘,是爹!爹回来了!爹,你把娘急死了!”

西邨母亲急忙走到门口,看见丈夫真的回来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脸上有了喜色,却连忙返回后厨灶间,往灶堂里添柴生火。

徐雪森吃力地把独轮架子车停在门口,感觉门前环境有些异常,不禁疑惑地到处张望。

“爹,太爷爷去世了!”西邨看出了父亲的疑惑。

“啊,几时的事?”徐雪森惊讶地问。

“娘说是大年初一早晨走的,已经安葬了。”西邨回答说。

徐雪森再也没有声响,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从腰间拔下旱烟筒,装上旱烟烟丝,檫着火柴,“吧嗒吧嗒”闷头抽了起来。抽完一袋,把烟筒在门槛上敲敲,再装进烟丝,点着,又抽。

“爹,你怎么去了这么些天?吾以为你去上海了呢。”西邨靠到父亲的身旁。

“家里的鹞子都卖完了吗?你怎么在家里?”父亲瓮声瓮气地问。

西邨想把东青的事告诉父亲的,但见到父亲的模样,心想,说出来父亲一定生气,还是暂时瞒住他,以后再说。“初四和昨天吾都去卖的,家里剩下不多了,是娘说划不来出去一趟。”

“噢。”徐雪森朝儿子斜睨了一眼。“太爷爷葬在哪儿的?”

“还能在哪儿?就在屋后。”西邨回答道。

徐雪森知道这问得多余,缓缓地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向屋后。西邨紧跟在后。二人到了屋后,徐雪森看着清兵老汉光秃秃的新坟,看着旁边长满杂草的他父亲的旧坟,抬眼看看北面“山字型”土岗和一片荒地,神情木然地问:“家里还有纸钱吗?”

“都用完了。”西邨说。

徐雪森嘴角剧烈地抽动了几下,突然双膝跪了下去。“爷爷,爹,雪森无能啊!”

二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滴在墓前地上。他把头磕到地上,久久不抬。

“他爹,吃早饭吧!”西邨母亲打开后门,两手抄着桌裙,喊道。

徐雪森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闷着头走回屋里。

“他爹,遇上什么事了。这几天?”西邨母亲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北瓜,端到桌上,低声问。

徐雪森还是闷着头,一声不吭。

“咦,什么味?像尿骚味!”西邨母亲用鼻子到处嗅。

“别闻了,是吾撒尿撒在裤裆里了!”父亲的语气带着愤怒。

“你这么大人了,怎么撒尿撒在裤裆了?你有病啊!这么冷的天?”母亲不无好气。

“吾愿意吗?吾想撒也撒不了啊!”父亲的话不像是冲母亲去的。

“怎么了?是谁逼你不成?就是打上一架,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不能把尿撒在裤裆里嚒!”母亲的话明显是批评父亲。

“吾敢打嚒?要是有把刀,要不是被绑着,吾非杀了那狗日的不可!”父亲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你这是怎么了?说出来嚒!”母亲说道。

西邨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又瞧瞧母亲。

好一会,徐雪森讲述了到窑山发生的事。他说,他被四个骑自行车的人带到窑山乡政府,他们二话不说,把他关在一间窗户上没有玻璃的屋子里,他们用手铐的一头铐上他的一只手,另一头吊在门框上,让他的脚尖刚好能着地。开始还不觉得怎样,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脚尖麻木了,全身的重量全吊在铐起的一只手上,手铐死死地勒紧手腕,越挣扎越疼,他疼得实在难忍,只得用另一只手吊住门框。可是,又过去半个小时,手上没了力气,滑了下来,全身的力量又落到铐着手铐的手上,钻心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他大声呼喊,可是无人理睬。看管他的人就在隔壁打麻将,只当没有听见。他喊着要撒尿,也没人理他。他大声呼喊救命,还是没人理睬。一泡尿只能撒在裤裆里。天快黑了,隔壁打麻将的人还没停手。这时,他听见屋外来了个人问:“怎么样,他老实不老实?”是老马的喉咙!

“还没审问,到半夜,哈哈,不用审,保证问什么答什么!”屋里的人笑着回答说。

老马说:“好!走,到我家去喝两杯吧,天这么冷,冻坏了吧?”

“好嘞!”一伙人噼里啪啦混乱的脚步声。

“哎,去叫上胡公安。我去看看他。”老马走到关押徐雪森的屋子,从门缝里向里张望。

徐雪森听见老马过来,立即大声喊道:“姓马的,你个畜生!你不是人!你平白无故抓人,污蔑冤枉好人,你不得好死!”

“雪森老弟,我不是跟你说了嚒,你态度老实,不会吃皮肉之苦的。好好想想,做个证,说了,他们就放你回家了。”

“要吾说什么?说谎?作伪证?诬陷老梁?你个天杀的马鬼!东洋人怎么就没把你打死,到今天来祸害好人!”徐雪森怒火冲天。

“反动透顶的徐雪森!”老马用拳头敲敲门。“你敢侮辱革命干部,你敢帮日本鬼子讲话,当心也把你打成反革命!”

“你有种把吾放下来当面讲,让县里的公安局长来听!”徐雪森吼道。

“告诉你徐雪森,就是县里发的文件,要肃清反革命。到半夜你还不交代,就把你送到县里的监狱里去,到时候你别后悔!”老马口气强硬。

老马走了,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呼啸的北风,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

半夜,喝得酩酊大醉的胡公安和几个人来了。“说、说说吧,你、你是怎样串、串通姓姓唐的杀害老梁的!”

“不不,胡公、公安,是老、老梁杀、暗杀老、老唐!”一起来的人纠正道。

“哦对!是老梁暗杀唐唐——”胡公安的舌头不听指挥。

“把吾放下来!”徐雪森大喊。

“你你喊喊什么?交代了就马上放放你下下来!”胡公安厉声说。

“你们想屈打成招吗?跟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两样?”徐雪森怒目圆睁。

“姓徐的,放老实点,你再不交代就是包庇罪,要同坐的你懂不懂?”另一个头脑清醒一点的人插话说。

“你们是把吾莫名其妙地抓来做证的,吾又不是罪犯,你们凭什么把吾铐起来吊在门框上,连国民党都不会这么做!还想让吾诬陷老梁,休想!”徐雪森义正词严。

那个头脑清醒一点的人走近胡公安,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说:“胡公安,他说的有道理,目前他还不是罪犯,把他吊起来不合适。看样子他是硬骨头,再吊下去,他就是不开口,你就那他没办法。”

“好好的,先先把把他放放放下下来!”胡公安结结巴巴。

二人上去打开手铐,徐雪森一屁股跌落到地上,许久站立不起来。麻木疼痛的手腕和冰冷的裤裆让他怒火万丈。“吾要吃饭!”

喝得醉醺醺的那个人喝道:“狗屁,还想吃饭,做你的梦!”

“去去,去去马马头家弄点剩饭来,谁谁让让他检捡举的的呀,让我我们连连年都不得得过!”胡公安吩咐头脑清醒一点的人。

“对对!让马副放点血,把老梁打倒了,他就扶正了,应该作点贡献!”喝得醉醺醺的人附和道。

“你你这这叫什什么话?也也不不是马马头要打打倒老老梁梁的!上上面有有指标,我我我们乡要要肃清肃清三三个历历史反反革命,刚刚好被被马马头撞上了!”胡公安前言不搭后语,混乱地挥着手。

“那,那胡公安,还要不要去弄饭了?”头脑清醒一点的人小心地问。

“要要弄的!还要弄点酒!从从前上上断头断头台还还要要让犯犯人喝喝酒呢!去,快去!”胡公安说罢,脑袋耷拉下来了。

头脑清醒的人弄来饭酒菜,尽管冰冷,可徐雪森耐不住饥饿,狼吞虎咽,吃个半饱。一帮人他们自己也已筋疲力尽,胡公安用手铐把他与头脑清醒一点的人铐在一起,回去睡觉了。到第二天,他们又来审,徐雪森一言不发。他们没办法,只得把他送到许姤县的公安局。

可是,县公安局只有值班的门卫,没人来审问。徐雪森就大喊大叫。门卫听得心烦,就去报告局长。局长家里正在请客,很不耐烦地对门卫说:“让预审股的余股长去问一下,没什么就放了吧!他还能跑到天边去?”

门卫又找到余股长家,他老婆说在隔壁邻居家喝酒,门卫转身到了隔壁,把局长的指示说了一遍。“好,你先走,等会儿我就来审。”

太阳快要偏西了,余股长终于酒足饭饱,用手指甲剔着牙缝,哼着小调,来到关押徐雪森的屋子。“为什么抓你?嗯?”

“公安同志,吾是西村做鹞子的,本来想趁过年空闲,赶到窑山买竹子,哪知道稀里糊涂被姓马的叫来公安把吾抓来了,吾也——”徐雪森一肚子的火,忙着解释。

“哦?你是西村做鹞子的?西村的鹞子可是出了名的呀!”余股长依然用手指甲剔着牙缝,“噗!”用舌尖将一根菜丝吐到空中。

“公安同志喜欢鹞子?过两天吾上县城来卖的时候可以送你一只!”徐雪森觉得眼前的这个公安很和气,不像别人那么凶神恶煞。

“送是不用的,便宜点卖,我倒要买二只。”余股长淡淡一笑。

“你人好,吾一定送你一只,不,二只也可以。”徐雪森觉得回家有希望了。

“哎,做鹞子的,叫什么?”余股长这才想起来还没问姓名呢。

“徐雪森。”徐雪森回答道。

“噢,徐雪森。”余股长搬过一张椅子,坐下。“你觉得冤枉了是吧?不要有怨气!这最近一段时间,全县上上下下在搞肃反运动,清查隐藏的历史反革命。下面的人就检举揭发,报上来送过来一批又一批,我见得多了。检举的人有各种各样,动机各不相同。许多都是莫须有,抓错了。抓错了有什么办法?错了就放了。这样,你填张表格,我马上放你走。”

“行!吾识字不多,写不了几个字。”徐雪森两手一摊。

“姓名年纪总会写吧?其余的,我帮你写。在表格下面签上你的名,就行。”余股长倒很爽快。

“那就谢谢你了!”徐雪森心里一阵轻松。“哎,同志,吾多句嘴,老梁也是冤枉的吧?”

“老梁?哪个老梁?”余股长随口问。

“就是窑山的,好像是合作社的社长吧?”徐雪森心想,如果老梁没问题,他就彻底没问题了。

“噢,昨天我审过了,过两天,报县委肃反办批一下,就放了。”余股长回答他说。

填完表格,余股长真的让徐雪森走了。徐雪森立即赶回窑山,到老马家门口去推他的独轮架子车。老马家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他真想破门冲进去狠狠地揍老马一顿,可是,想想犯不着,他还要买竹子赶回家做鹞子呢。家里人一定等急了。因此,他把满腔的怒火压在心里,去老梁家报了个信。老梁老婆听说老梁过两天就能放回来了,很激动也很高兴,热情地招待徐雪森,又张罗着替他找到一家竹子质量和价钱都很好的人家,还肯欠账,临了,又挽留徐雪森住下来,说,等老梁回到家,哥俩个好好地喝上一夜,驱驱晦气。无奈徐雪森坚辞不肯,连夜离开了。

徐雪森没想到,赶到家,收留他爹的清兵孤寡老汉去世了,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爹,都过去了,忘了吧!”西邨母亲安慰父亲。“你弄得过那些扛过枪的?都是黑了心没肺的东西!”

“一口恶气咽不下去!”父亲握紧拳头,想砸,却停住了。“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老话说的,大难不死,肯定有后福,说不定这是转机都难说。”说是这样说,其实,母亲是宽慰父亲的。

“爹,等吾长大了,吾替爹去出这口气!”西邨咬紧牙根。

“孩子,大人的事不用掺合,少给娘惹祸!”母亲推了西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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