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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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 mar 15 08:03:31 cst 2016

唐山（已经改姓为宋，但西村的乡邻们依然称呼他为唐山）是顺道回来的。

为响应中央关于认真总结大跃进的经验教训和调查研究的号召，按照军委的安排，唐山专程到南方调研大跃进和自然灾害对部队所产生的影响，在返回时路过苍州，便想到了阔别了十多年的家乡，决定顺道回老家来看一看，了却多年来的夙愿。一个征战和漂泊了十多年的将军要回老家，那是古人说的“衣锦还乡”啊，苍州军分区司令员意欲亲自陪同，可他谢绝了，只带了身边的一名秘书和警卫，轻车简从。

大干部的行动是不自由的，甚至不可能是秘密的。唐山还未离开苍州，他的家乡父母官胡县长便接到了苍州市委和军分区要求“保卫”和“妥善接待”首长的电话指示。胡县长哪敢怠慢，立即放下手里的所有工作，马上通知姚部长等县委常委集合，并要求公安局沿途设岗，要求县人武部组织十多人的武装护驾队伍，一伙人乘车赶到苍州与本县的交界处夹道迎候。得知是分别多年的老上级、老朋友唐山回来了，姚部长和龚炳勋分外激动，尤其是龚炳勋，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还有一肚子的疑问要向他问。患难之交啊，出生又入死。那一年唐书记突然失踪，就像断线的风筝，一去不返，杳无踪影，要不是萧木匠的老弟从抗美援朝前线退伍回来，他真以为唐山早就不在人世了。

唐山乘坐的车来了，一应人少不得上前施礼敬礼。唐山解释说，他只是要回老家走一走、看一看，不想惊动地方，不想打扰地方的工作。可胡县长哪里肯罢休，非得要请首长去县里指导指导，做点重要的指示。特别是姚部长和龚炳勋，简直是死拉硬拽，说是住到县人武部的招待所去既便于保卫，也便于重叙当年的生死之情，二人说着说着动了感情，声泪俱下。碍于战友情深，也是认为到家乡能看到和听到更真实的情况，以便进一步充实调研，唐山答应去县城作短暂停留。

胡县长在县府小会议室组织了汇报会，向不知真实身份、被市委称作是“首长”的唐山汇报本县的工作。他所汇报的提纲是现成的，之前向市委来检查工作的领导汇报过好多遍，所以，现在重弹老调，是轻车熟路，他说得头头是道，眉飞色舞。讲的是家乡的人和家乡的事，唐山自然感到亲切，可是，听着胡县长用口号式排比句、褒义词形容词串连起来的汇报，他渐渐地皱起眉来。浮夸、虚报、冒进、夸夸其谈、宁唱高调不说真话的左倾之风，居然在家乡也这么盛行，有些方面甚至比他在南方其它地区调研时所听到的看到的情况还要严重。虽然他有言在先，对地方的工作只听、只看，不予评论、不加干涉，但是，他被套话、空话、假话、大话激怒了，再也忍不住，连连发问：“县长同志，种田的农民炼出了优质钢？”胡县长随口回答：“对，首长！”“培训过吗？有技术人员指导吗？”“没有，都是农民兄弟们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创造！”“无师自通的神仙嚒！”“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同志，那是从历史观来说的。我再问你，县长同志，平均每个农民每天能炼五十公斤？那假如一个大队有一千个劳动力，这不等于说这个大队一天能炼出五十吨优质钢吗？”“是的，首长。”“这不是奇迹吗？超国际一流水平嚒，闻所未闻！”“首长，我们就是要赶超英、美！”“赶超了吗？”“赶超过头啦，首长！”“那你了解英、美现在的水准是什么样子？”“首长，我们没出过国，不了解。”“你总算说了句真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嚒，这也是毛主席说过的。县长同志，回到家乡了，我的话可能有点多，说不定还有点刺耳。但是，你完全可以不听，就把它当作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随便发的牢骚。”“不不，首长，您的指示很英明。”

唐山心里真不是滋味。既然是开了口，他有了进一步了解真实情况的念头。他摇摇手，说：“我一点都不英明，对地方政府的工作我是门外汉，但是，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县长同志，你说咱们县的水稻亩产达到了一万斤？”“首长，不是达到，是超过！”“那你的一亩地有多大？是六百六十平方米吗？”“那还有假？”“县长同志，还有在座的同志们，老姚、小龚，你们下过田种过水稻吗？”胡县长回答道：“年轻的时候下过田，但没有种过水稻。”姚部长和龚炳勋说他们本来就是农民，多少了解一些情况。其他的人有回答种过的，也有说没亲自下过田的。唐山没有要他们回答的意思，不等他们说完就接着说：“我种过。同志们，我记得那时侯亩产能达到四百五十斤，就是欢天喜地的大丰收啦！现在你们搞了深翻、密植，且不说这么做有没有科学依据，假定这样做真的有效果，能提高产量，但是，能一下子比从前提高二十几倍？可信吗？种田的老农民会相信吗？老姚、小龚，你们信吗？我是一万个不相信！只有没种过田的书呆子才会信，才会信口胡诌！”

听了唐山的发问，又被唐山点了名，龚炳勋坐不住了，说：“老领导老首长，您不信我也不信，西村的鹞子大王徐雪森也不信，他就公开站出来反对浮夸虚报，可是，他因此被裴书记扣上了反对大跃进、反对党中央的‘右派’帽子。”唐山惊奇地问：“什么？老徐同志就因为反对浮夸虚报、说了真话就被打成了‘右派’？这是哪家的王法？”姚部长朝龚炳勋瞪去一眼，那意思是责备他在老首长面前多嘴惹了事，同时说：“老书记，县委还没有对徐雪森同志所犯错误做最后的结论，所以，暂时还没戴‘右派’的帽子。”龚炳勋驳斥说：“没结论怎么上了县委的简报？怎么还要成立专案组？怎么把他的大队书记提前撤了？还要监督劳动？不仅如此，他的问题还祸及连累了他的儿子，考大学的资格都别取消了！”

胡县长没想到汇报会把话题引到了具体问题上，而且还是争议很大的有关徐雪森“右派”问题上。听唐山的语气，“首长”的态度是明确的，是公开的否定，他十分尴尬，解释说：“首长，关于徐雪森的问题县委会慎重加以研究决定的。”

龚炳勋的话勾起了唐山的回忆，引起了他的重视。他马上摇摇手说：“你不用解释，我不想具体过问徐雪森的具体问题。县长同志，同志们，我在这里说点题外话。徐雪森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好同志，响当当的好同志呐！老姚、小龚你们应该知道，多少也应该了解一些。当年在那样的形势下，他舍命帮助革命，不记任何报答帮助我们的同志，不容易啊！他不比我们这些参加革命的同志作出的贡献小！小龚，你的命是他救的吧？我，还有小曹等等，如果没有他，我们还能继续革命？还能活到今天？他对革命有贡献有恩啊！他图的是什么？图你的回报了吗？他是有着正义感的血性汉子！如果当年我还留在县里做地下工作，如果不是领导紧急调动，我早就发展他入党了。解放后他的情况我不了解，可是我不相信这样的同志会反对自己帮助过的、热爱过的、而且是掌了权的共产党！如果他对大跃进发过牢骚说过怪话，那也是提意见不讲分寸不懂策略嚒！对这样的同志能用你们县长、县委书记的标准去要求他？如果要去计较，那我们共产党的肚量也太小了嚒！至于他的具体问题，我说过了，不想具体过问，我相信你们县委一班人能按照党历来倡导的实事求是原则作出正确的处理。但是，作为共产党员，有些情况我可以说点我个人的意见。现在中央正在回顾和检讨大跃进以来的错误，总的结论是，我们一些同志，特别是高级干部包括中央的领导，前一阶段犯了头脑发热、急于求成、盲目冒进的左倾错误，这些错误已经给一些地方带来了严重的后果。这又从反面说明像徐雪森这样的同志原来提的意见、发的牢骚、说的怪话没有错，该检讨的、受处分的该是我们这些人！”

龚炳勋接了圣旨似的马上说：“姚部长，胡县长，那还不赶紧给老徐平反？”

姚部长和胡县长面面相觑。唐山连连摆手：“小龚，你个‘黑鲶鱼’的脾气还是没改！我说了，我说的是个人意见，没有强加于县委的意思，我也没有这个权力。老姚，县长同志，县委千万不要受我的影响，该怎么处理就是怎么处理。我也相信徐雪森能够承受。经历过生死苦难的人会计较名誉得失？我相信他不会的。只是，可惜了！我们党又欠他一份情呐！”

不干涉地方的最好办法是回避。提到了徐雪森，他有了急于要见到的冲动。唐山拒绝了胡县长安排的招待，坚辞立即去西村老家。没有听到表扬反而讨了个没趣、马屁拍到马屁股上的胡县长悻悻不乐，让唐山当年的战友姚部长和龚炳勋副部长陪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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