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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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 feb 21 08:12:00 cst 2016

黄长工领着社员赶到县人武部炼钢工地找到龚炳勋时，蓬头垢面的龚炳勋把两手一摊：“老黄，怎么不早点来啊，煤让人抢走啦！一粒都不剩！我是答应了鹞子大王的，你回去也不好交代，要不这样吧，好歹你也跑了一趟，就带点我拉来的矿石回去吧，还不知道铁的含量有多少，拉回去试试。注意，别叫我们部里的人看见了，否则我也不好向他们交代！”黄长工能说什么？“你们也要完成任务，哪有救别人饿自己的憨头？吾替雪森谢谢龚部长了！”

打着如意算盘的徐雪森错了，早有人比他想得更早。西桥大队去舜过山拉矿石的人几乎也是白跑了一趟。当他们赶到舜过山时，山上山下围满了人，真可以用“人山人海”形容。山上还在凿眼按炸药放炮，许多人就等不及，冒着生命危险奋不顾身抢上山去搬石头。正如饥不择食一样，也不管搬到的石头究竟含铁量有多少，算不算可以炼钢的铁矿石，他们见到炸飞的石头便一哄而上先抢到手再说。事实上，在哄抢似的人潮中夹杂着运送伤员的暗流——有被飞石砸伤了头的，有被炸药炸断了胳膊和腿的，喊叫着被抬下山去。但是，人们似乎没有看见，眼红了，脑胀了，一批接着一批涌上山去。西桥的人也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抢石头的行列。一阵肉搏似的大战下来，西桥大队的人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抢到了石头。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拉开架势打架？别人人多势众，又是当地人，俗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就是打也不见得能占便宜，吃亏的几率倒要大些。好歹抢到了一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想必通情达理的大队书记徐雪森会谅解的，回去后想好计策再来也不迟。上百里路赶来，赶回去也得上百里，远路又无轻担，抢得少了还能轻松些。西桥大队的人推的推、挑的挑，垂头丧气地返回了。

西邨抱着的伤员在半路上就咽了气。随后的时间里他帮医院里的医生治疗另两名伤员，了解了炉子爆炸的原因是死者想当然地往火力不旺的炉子里浇了整整一桶洋油（即煤油——当地人通常用于点灯）。为了防止发生其他意外事故，为了警示别人，按照刘书记的嘱咐，西邨陪同萧书记返回南宅向大家交代了目前想到的几点注意事项。他明知道农民们这样做下去是炼不出一星点钢来的，他的话再多，说得再透彻，也不过是向呼啸而来的西北风中吹口气。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泄大家的气，不能阻挡这场潮流，只能像和尚念经那样劝大家务必注意保护自己的安全。他绕着“土高炉”和三座缸窑转了几圈。缸窑彻底被废了，黄岗山也彻底被毁了，烧制琉璃瓦的计划也泡汤了，只能烂在肚子里。也不知道西村的砖窑有没有被破坏，得马上赶回去看一看。残阳倒是像刚从炼钢炉里拔出来的，火红火红，架在西边的某个山际，好像只要有人在她的头上轻轻一按，她就会一落千丈掉下无底深渊去。时候不早了。饿瘪的肚子发出了鸣叫。西邨疲惫地赶回西村。砖瓦厂里十几团烟柱腾向云天，袅袅绕绕。他看清了，除了高耸入云的烟囱摇摇晃晃似隐似现，砖窑塌了，不存在了，他的心也碎了。

“徐西邨，你回来啦？大食堂里你娘给你留着饭呢，快去吃了来帮他们炼！”余老师迎上去关切地打量西邨。“怎么啦？你好像生了大病的样子？”“余老师，砖窑是你领人拆的？”“哪里！我一到窑就没了！”“是黄长工？还是别的大队？”“恐怕都有！徐西邨，管他是谁呢，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炼钢，谁拆都一样。”“可是，余老师——”“我理解，你心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破不立嚒！”“只怕是只破不立！”“不会的，徐西邨，别杞人忧天了！快去吃了饭来指导吧！”“吾是杞人忧天！行吧，吾去去就来。要不，余老师，您去吾妹妹的房里躺一会吧，吾看您都有黑眼圈了，只怕也是累了。您可得学会自我保护注意安全呐！”“谢谢你徐西邨，我会保护自己的。你几个弟妹好像都在北边炉子炼呢，不麻烦了，你快去快回吧。”

西邨来到大食堂，他娘正蜷在厨房一角打瞌睡，原来握在手里的扫盲识字本掉到了脚边，见儿子来了，连忙呛道：“你个死孩子躲哪去疯了？让你去找刘书记批砖瓦的，你死哪去了？这下倒好，窑厂被拆了，仅剩的一点砖也被黄长工砌了炉子了，你还想不想盖房子了？你是怎么答应娘的？啊？跟你老子一个样！掐了脑袋的苍蝇认不得家！”

西邨真想当着娘的面抽自己一个耳光。无奈之下，他把县委书记和刘书记让他当技术监督的事讲给娘听，又说他之所以接受这项工作，原本是为了制止破坏缸窑和本村的砖窑，没想到南宅出了点事把他绊住了，没有赶回来保护砖窑。可是，娘并不理解。“都是你老子教的，管天管地还管别人屙屎放屁！知道老梁要改缸窑、拆砖窑，为什么你不趁早把窑厂还剩下的砖卖下来？不够三间有两间总比没有强吧？既然刘书记找你去，为什么你不把话说清楚？你脑袋灌浆糊啦？心软了还是怕了？这下好了，好不容易把造房子的钞票攒够了，砖窑拆了，砖没了，木材也别想买得到，又是一场空欢喜，你的苦也白吃了！住你的茅草房吧！”

“是儿子的错，娘，您就别伤心了，”西邨捡起掉落在地的识字本交给娘。“娘，等这大炼钢铁的风头过去了，窑厂还是要烧砖烧瓦的。就算西村的窑厂复不了工，还有其它地方的砖窑，吾就不相信有钱买不到砖瓦。借缸窑试制琉璃瓦的计划是指望不上了，儿子可以改图样，造另外样子的楼房。娘，不用你担心，儿子一定给您把楼房造出来！”

西邨娘把识字本扔到一边，气呼呼的。“西邨，你也别来安慰娘，你以为娘不识字什么也不懂？你爹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娘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多少也明白一些事理。如今这个年代，是公家作私人主的时代，你爹说这叫身不由己，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不是你想怎么弄就可以弄的。菩萨吾也求过了，祖宗也祭过了，还是这个命，房子就是造不出！嗨，徐家何时造出砖瓦房翻翻身啊！”

除了安慰还是安慰，西邨劝道：“娘，您说的没错，现在做什么都要看形势，着急也没什么用。您就放宽心把，您要相信吾，就把造房子的事交给儿子了，您别操心了。”

“还能说什么？只能这样了。”西邨娘从厨里端出一大盆肉和饭出来。“饿透了吧？喏，端去吃吧！要不是娘在厨房当炊事员，你们父子俩还不去喝西北风去？给你老子剩点！”

西邨一眼瞥见橱柜里有几瓶酒，“娘，是谁拿来的？”“黄长工叫买的，说是等炼出了钢要庆祝的。”“炼出了钢？等他躺到棺材盖上也出不了钢！娘，拿给吾喝几口，今天吾累死了，又扛了个死人，冲冲晦气！”不等他娘拿，西邨毫不客气地拿来一瓶，就着红得发黑的红烧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你个死孩子慢点！意思意思算了！”也许是真累了，也也许是心里有火，西邨贪起酒来，不一会工夫，把一瓶白酒喝个底朝天。“娘，吾去炼钢了！”“吃成这样去炼什么炼？就缺你一个？”“不，余老师等着吾呢，她是吾的班主任，不能让她看扁了，考大学还要靠她呢！”“当心点！”“知道了，娘，您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儿子机灵着呢！”西邨娘朝着儿子的背影骂一句：“老不死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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