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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 aug 17 08:29:36 cst 2015

在西村靠村口的打谷场上,两支粗大的毛竹撑起一幅红布横幅,上写“西桥合作社成立暨选举大会”几个白字。

打谷场上坐满了人,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个个从自家屋里带来长凳、方凳、矮凳,各自找个位置坐着。有人嗑着瓜子,朝天吐出瓜子壳;许多人交头接耳,说笑打闹。勤快的妇女一边纳着鞋底、补着旧衣(少数人甚至带来了针线盒),一边靠在一起窃窃私语。成年的男人们举着长短不一的竹竿旱烟筒,吞云吐雾。

六叔公真的也来了,而且把家里的高背靠背木椅搬到了现场,坐在最前面中间的位置,托着黄铜做的水烟筒,吹着了手里握着的纸捻,点烟锅里的烟丝。烟锅里红红的,六叔公山羊胡子中间和鼻孔里,顿时喷出淡淡的烟雾。

他的旁边和周围坐着胡子和头发都花白了的长辈,里面有八字胡的长者,附近有五叔等人。

西村东面的桥庄的人也来了。他们是根据通知的要求,一家派一个代表。但是,从人数上看,好像有缺席的,而且女多男少。他们都坐在场子靠边的一侧,让人觉得他们是腼腆知趣的客人。

西村的唐姓与宋氏之间,围成了两个圈、两大块,仿佛有隔膜似的,中间空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形成进水不犯河水的对峙局面。

这阵势,这架势,预示着即将成立的合作社是个两边、三方的合成体。

唐姓一族的来人与桥庄一样,也是一家来了一个代表,也是女多男少,没有拖儿带女的,更没有全家到场的。只有宋氏一族,几乎是全家出动。

桥庄来的代表和唐姓一族的来人见宋氏家族这阵势,瞪起惊愕、疑惑的眼神,看不懂,想不明。

不谙世事的孩童们在场外追打奔跑,躲猫猫、捉迷藏,踢毽子、跳皮筋,打铜板、玩陀螺。

来晚的,扛着长凳的,拎着矮椅的,跨过人堆,挤进围场,东瞧西望找空隙。

乡政府工作组从农户家借来二张八仙桌拼在一起做成主席台。坐在主席台中间的工作组长向会场上看去,对会场中一大块地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人带小孩、有母亲搂着婴儿撩起衣服摸出白白的**给孩子喂奶的场面好生奇怪。

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工作人员也看见了,低下头凑过去对他说:“组长,看来,这西村和桥庄的合作社是很受群众拥护的,倒是我们低估了群众的觉悟,发动工作做得太晚了。你看,来了这么多人,这不是说明群众的热情高涨是什么?群众走到我们干部的前面去了!”

组长默默地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漫无目的地看着会场,等待大会开始的时刻。

“老五,去看看,吾们宋氏一族都来了没有?”一大堆混杂的人堆中间,六叔公朝五叔吩咐道。

“看样子都到了吧。”五叔站起来朝场子中间扫视一圈,回答说。

“这么看能看得准嚒!去,挨家到户的去看看各家的门还有没有开着的!”六叔公交代说。“看看家里还有没有留着人!”

“好吧,吾去查一遍。”五叔说罢,挪开凳就要走。

“慢着!好像没看见树根来嚒。你先去他家查一查,叫他快点,别把自己当孔明,非要三顾四请!”六叔公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点气恼。

“好像没来。他老婆和小崽子都没来,丝丽好像也没来。”五叔对六叔公说。

“他后头的来了有什么用?快去,把他一家全都给吾拖过来,吾这里给他留着位置呢。”六叔公用水烟筒指了指他的下手的一片空地。

“好,六叔公,你等着,吾去去就来。”五叔答应一声就挤出场地,走了。

从东面的桥庄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是子长。在会场外围看热闹的西邨眼尖,一眼看见了,立即“嗵嗵嗵”地跑过去。“子长,你们怎么来这么晚?”说着,拉住子长的手走到一边。

“吾爷爷说,吾家是地主,是没有资格入社的,前几天又没人来通知。还是刚才工作组的人临时来叫的。所以,吾就跟着爹爹来了,是专门来找你玩的。”

“好啊,吾两个好几天没见着面了,真想你呢!”

“你忙嚒,要卖鹞子,吾想来又怕你外出不在家,扑了空。”

“有什么办法?谁摊上吾家那么穷啊!”

“听说你爹帮乡政府打造了花灯,组织了龙灯、腰鼓队,踩高跷、划旱船、猜灯谜,吾桥庄好几家靠你爹赚了一大把钱呢。昨天的西桥街市可真是史所少见的热闹!吾到处找你没找着,吾就猜想你一定跟在你爹后面学艺,是吧?你也不叫上吾一声,怕吾家的地主成份玷污了你不成?”

“子长,你说什么呢!吾啥时候嫌弃过你躲过你?昨天吾倒真的跟在吾爹后头学艺来着,爹不放吾离开他,想找你也走不开。”西邨说。

“西邨,说心里话,吾看你挺苦的。虽说吾家是地主成份,受到管制,可不像你那样起早贪黑到处奔波,真是难为你了!”子长同情地看着西邨。

“苦倒没什么,不就是没时间玩吗?吾爹说了,干活要吃饭,光玩也得要吃饭;干活能挣到钱,就能多吃到饭,所以,去玩还不如多干活呢。”西邨好像无所谓,解释道。

“你爹这是苦命的理法,听着都心酸!”子长说。

“是啊,吾也明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西邨拉着子长靠墙根坐了下去。“哎,子长,你子良哥回来了吗?究竟算什么事?”

“回来了,是大年夜快半夜了才放回来的。开始硬逼着要他承认调戏了你们西村的丝丽。吾哥说是冤枉,是丝丽勾引他,非要与吾哥谈恋爱。公安不相信,说一个大姑娘不可能与地主家的狗崽子谈恋爱的,就把他用手铐铐在门框上吊起来,不给吃饭、喝水,吾哥连尿都撒在裤裆里了。关了三天,他们公安要过年了,有个叫余股长的去检查班房,问到吾哥,吾哥又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幸亏这个余股长讲道理,二话不说,让吾哥填了一张表格,然后就把吾哥放回来了。但是,他说,是暂时放的,叫作是‘取保侯审’。”子长低头说着,表情很悲伤。

“那这么说子良哥还要去吗?现在可在家?”西邨很同情,关切地问。

“今天还在家。可吾一家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哪一天公安又来捉他走。”子长抬头看着前面的某个地方。

“那为什么不让公安把丝丽叫去问问清楚?她一说不就什么都清楚明白了吗?”西邨很不解。

“吾哥说了,可公安说要保护少女的隐私,不能随便传唤。他们不听啊。吾家是地主成份,哪敢大声说话嚒,有话只能咽在肚子里。”子长又低下头去。

“这个骚狗婆子的丝丽,害人虫!明明是她挑逗你哥勾引你哥!旧年春天吾俩亲眼看见她跟你子良哥躲在油菜地里打闹,也是她让吾俩离远点的,这不是说明她是情愿的嚒?年初一她非要跟吾去东青卖鹞子,半路上她亲口对吾说,是她让子良哥帮她挠痒痒的,怎么现在翻脸不认账,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成是子良哥调戏她了?这个骚狗婆子不是人!走,子长,吾领你去找她算账,让她讲讲清楚,或者吾两个带她去见公安!”西邨义愤填膺,站起来拉住子长,拖着他就走。

会场上,坐在主席台后的一位工作人员朝人堆问:“各家各户都到齐了吗?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相互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缺席没到的,去招呼喊一声!”

“桥庄到齐了!”会场东侧人群里,有人站起来报告。

“唐家还缺三户!”会场上有人大声回答。

“宋氏缺二家!”会场上又有人答道。

“好像徐雪森家还没来!”唐姓人堆里有人回答说。

西邨拉着子长走过人堆的会场,听见有人这样说,便大声说:“谁说吾家没来人?吾不是在这儿吗!”

“小孩子不算数的,去把你父亲叫来!”主席台后面的工作人员边说边挥手。

“吾爹马上到,你们等着!”西邨拉起子长就走。他先回家告诉父亲,会场上传他的名呢,让父亲快点去。徐雪森答应一声,西邨又拖着子长往丝丽家跑去。

丝丽家的前门关得严严实实。西邨从门缝里向里张望,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在家,也去会场了吧?”子长说。

西邨没理睬,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感觉里面有声音,便朝子长努努嘴,摇摇手,意思是别讲话。听了一会,西邨拉起子长穿过山墙外的弄堂,走到丝丽家的后门。果然,后门洞开。西邨把二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子长明白,弯下腰,二人蹑手蹑脚,走进后门。只听后厨灶堂有噼里啪啦柴火燃爆的声响,灶台的锅里冒着蒸汽。二人定睛一看,丝丽坐在灶台后门的矮凳上一边往灶堂肚子里送柴火,一边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聚精会神地看着。灶堂里的火映红了她的脸,脸上是喜滋滋的。

“是吾家的‘诗盘子’!”西邨一眼认出。

“丝丽,你个贼婆骚狗,看你还想抵赖!”西邨大喝一声。

丝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吓了一大跳,立即把手里的东西往另一个没有生火的灶堂肚子里一塞,从矮凳上窜出来冲到灶台前挡住二人,“你——你,好你个矮北瓜!你竟敢私闯民宅,以为吾家里没人就来偷东西啊?滚!”同时用尽力气把二人推向后门外。

子长不明白西邨为什么这么激动,被丝丽一吓,老实地退出后门去。西邨却顽强地挣脱丝丽的推搡,从她的胳肢窝下窜向灶堂。到底丝丽要比西邨高大许多,回身一把抓住西邨,使劲推到门外,然后,随手带上后门。

西邨又挣脱丝丽抓住的手,窜过去朝后门狠狠地踹上二脚。“嘭、嘭!”门被关死了。

“矮北瓜,你要是把吾家的门踢破了,找你爹去赔!”丝丽恶狠狠地说。

“赔你个屌!陪你到茅坑板上去嗅大粪!”西邨气呼呼的,瞪起血红的眼睛。

“还不快滚远点?再不滚,吾就要喊捉贼啦!”丝丽吓唬说。

“好啊,你喊,你喊啊!”西邨推着丝丽。“正好,吾就等着你喊!只要来了人,打开你家的门,一翻你家灶堂的柴火堆就什么都明白了。贼喊捉贼,不要脸!你喊啊?”

“什么灶堂?什么柴火堆?你胡说什么呀!看吾撕烂你的嘴!”丝丽冲到西邨跟前,伸出双手。

西邨一扭身,跳到一边,蹲成马弓步。“你把吾家的‘诗盘子’还出来!”

“你瞎说八道什么呀!”丝丽心虚地又张开手。“你再胡说,吾真的要撕你的嘴了!”

“吾明明看见你手里拿着‘诗盘子’在看的,你还要抵赖!贼骨头骚狗婆!”西邨理直气壮地指着丝丽的鼻子骂道。

丝丽彻底心虚了,堆起笑脸,说:“西邨,你看错了,吾拿的是一块树皮,是柴火,被吾塞到灶堂里烧掉了。”

“没有烧!吾看得清清楚楚,你塞到另一边了!子长,你也看见了吧?你有种把门打开,让吾来搜!”西邨又冲到门口,踢了一脚。

丝丽没了辙,想了想,和气地说:“烧掉了,西邨,真的是一块树皮,被吾塞到灶堂里烧了。走,吾们也去看他们开会。六叔公说,每家的大孩子都要去举手的。你也去举手。要是吾爹当上了社长,吾一准陪你来找你家的‘诗盘子’,好不好?走吧!”

丝丽拉住西邨的胳膊,往会场那边拖。西邨拗不过,被她拖着,挣扎着。

子长上前拉住西邨的另一只胳膊,往旁边拖。“西邨,不是说拖她去见公安的嚒?反倒被她唬着了?”

“对!去见公安!”西邨回身扭住丝丽。“去给子良哥说清楚!你个骚狗贼骨头,勾引子良还赖他调戏你,不要脸!走!”

“子长,你哥子良不是放回来了嚒?要吾去讲什么讲?吾又没有诬赖他!吾俩是要好的朋友,吾要赖他做啥?等选举的大会开完了,吾爹选上了社长,吾肯定陪你去见你哥,当面给你哥讲清楚。走吧,选举的会开始了吧?西邨,你不去看热闹啊?”丝丽还是拖着西邨往会场方向走。

“呸,狗屁!你爹还想当社长?做你的大头梦吧!”西邨啐了口唾沫。

“西邨,就信她一次。吾两个拉住她,不让她跑了。等会开完了,再拉她去吾家见子良!”子长心软了,劝说西邨。

“行,开完会再说,你还能逃到天上去?”西邨瞪了丝丽一眼。

三人来到会场,西邨与子长一边一个拉住丝丽的左右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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