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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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时入冬至。包头难得下了一场大雪。
气温骤降,外面戏雪的人却多了起来。
辛怀玉想到南海公园白雪覆盖的湖光山色,就邀江梦寒到公园一同赏雪。
意外的,江梦寒这天兴致极高,立刻就答应了。
临出门前,江梦寒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袭红衣,几缕秀发,身长如玉,肌肤胜雪。两人行走在茫茫白雪覆盖的湖面上,四野空旷,远处戏雪的人星星点点。
凛冽的寒风不时卷起迷朦云雾。江梦寒不觉中依偎在辛怀玉身上,一袭暗香飘来,萦绕着辛怀玉,辛怀玉顿觉心意蠢动,浑身自在,仿佛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沐浴在春风里。再看江梦寒,却是雾鬓风鬟,冰肌玉骨,清新动人的双眸似水,带着淡淡的冰冷,似乎看透一切。
两人边欣赏着雪色,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江梦寒就说到自己的家庭,言语中带着一丝幽怨。
这还是江梦寒第一次主动提起家里的事。
江梦寒说其实他爸爸挺可怜的。
年轻时一介书生,意气风发。谁知道命运不济,到头来落了个贫困潦倒,人生失意。
辛怀玉说不是挺好的么。
江梦寒长叹口气,说:“好啥呀!人生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谈什么好?”
辛怀玉知道江梦寒想到了伤心事,不敢再随便插嘴。
“说起来我妈就那么个人,心地善良,人长得又好看。就是没啥文化。人就显得粗俗了。不过我并没有觉得我妈有啥不好。有时想想,你们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我爸爸要不是看上我妈长得好看,他才不会找我妈呢。可你当时图的就是人漂亮,找回去了又嫌这不好,那不好的。最后弄出那么一堆事,伤了自己不说,也伤了我妈。”
“你说你们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
辛怀玉没法,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我爸年轻时挺有文采。”江梦寒说着看了看辛怀玉,自豪的说,“比你有文采。经常在包头日报上发些小品文,还写小说。受民国时期文人影响较深,写出来的东西淡雅中流动着愁怨,又不失释怀的通达。”
“可惜我妈不懂这些。骂我爸是酸罐子,无病呻吟,放着快乐不享受,净做些无聊的事。”
“我妈虽说文化低,其实最看得开,她的快乐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跟厂子里的人在一起最是痛快,无拘无束。”
“厂子里的人也不是我爸想的那么坏。无非是粗鲁些,心地没那么坏。我妈善风情,不是犯贱,她本性就那样。我妈的风情是出于天性。”
“女人漂亮了就了不得了,骨子里又善风情。谁不喜欢?”
“我就理解不了我爸,你当初求的是我妈的漂亮和风情,娶回家,等于抱得美人归。你还有啥不满意的?偏偏在学校混了个长得连我妈一半都不如,扭扭捏捏,故做雅态的女人。弄出事来先就跑了。跑回男人身边哭哭啼啼,磕头求饶。把事情全推到我爸身上。好像是我爸勾引她似的。”
“我爸也真是瞎了眼。活该受罪。”
“不能这么说你爸。”辛怀玉劝解道。“再说父辈的事我们未必全知道,拿些支离破碎的碎片就断然说三道四,我觉得有失公允。”
“你们这些臭男人都一个德性。”江梦寒不满的斜瞅了辛怀玉一眼。“我说我爸,你还给辩解上了。我看你是给自己辩解吧?”
辛怀玉一脸委屈,说:“我对你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说你是说我爸不是个东西了?”
“我哪里那么想了。”
“哼!”江梦寒哼出来的声音先还带着恼,到后来竟成了哀伤。“你的心里难道就只有我?”
辛怀玉不敢再接话,只得默默的倾听。
忽然,江梦寒弯下腰,捧起一堆雪,塞进了辛怀玉的脖子里。原本陷入故事里的辛怀玉只觉得脖子处一凉,细雪已顺着脊背滑到了腰,不由打了个冷颤,惊叫一声。江梦寒大笑着跑了出去。辛怀玉回过神来,心神激荡,也弯下腰,捧起雪,追了上去。
欢快的笑声飘荡在白茫茫的空气中,带着冷气,仿佛要凝固似的。
一点凝红,轻灵跃动于白雪世界。
辛怀玉追了几步,被眼前的画面感动,不禁看得呆了。
江梦寒见辛怀玉没有追上来,掉头看,辛怀玉像个呆子似的看着自己,顿时心生羞涩,面色红润。辛怀玉眼里的江梦寒却是容色娇艳,眼波盈盈,桃腮欲晕。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
辛怀玉最是不解风情。本来两个人沉浸在冰雪世界里,辛怀玉却突然提出想拜见两位老人。弄得江梦寒又冷若冰霜。
江梦寒冷淡的说见他们干啥,咱俩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辛怀玉碰一壁灰,兴味索然,一个人郁郁寡欢了好几天。
弄到后来江梦寒甚至对辛怀玉的亲昵产生了厌恶。辛怀玉赖在江梦寒怀里,想亲吻,抬眼时忽然看到江梦寒皱着眉头,嫌恶的躲闪了一下。辛怀玉心怦的跳了一下,心里生出了不祥。江梦寒这个自然流露出来的表情似乎告诉辛怀玉,她不再喜欢他了。可是,辛怀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好好的,咋突然嫌恶了?
江梦寒的情绪忽好忽坏,弄得辛怀玉也是忧心忡忡,干啥也难干在心事上。
辛怀玉小心维护着可怜的爱情,心里渐生出了厌倦。但真让放下,丝丝缕缕,牵牵绊绊,哪里能放得下。
11月最后一个周末的晚上,辛怀玉约江梦寒出去吃饭。江梦寒说从伊盟来俩同学,晚上要聚会。
辛怀玉被拒绝惯了,还以为江梦寒又是找理由,心里不高兴,买了瓶酒,弄了几个小菜,在宿舍独斟自饮,暗自神伤。
中间的时候想喝口水,一提,暖瓶空了。辛怀玉只好提着暖瓶去水房打水。路过江梦寒宿舍时听到里面传出来喧嚣热闹的声音。辛怀玉驻足听了一会儿,有男生,有女生,开怀大笑的样子仿佛隔着门隔着窗就能看到似的。
这笑声确是感染人,不仅有江梦寒的声音,还有鹿雨嫣甜美的笑声。辛怀玉听了,奇怪的幸福泛上来,嘴角微微上提,脸上便有了微笑。
回来的时候,正碰上江梦寒和她的同学们往出走。
江梦寒这天格外高兴,还热情的把辛怀玉介绍给她的同学,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辛老师。
辛怀玉微笑着点头。中间好像还同几个同学一一握手。
鹿雨嫣已经有些时日没理他了,今天也笑着招呼他。辛怀玉受宠般朝着鹿雨嫣笑,引来江梦寒的斜视。鹿雨嫣忙收回了笑,本着脸往前急赶两步。很快,鹿雨嫣的娇笑又起。却是跟一个男生。辛怀玉眼看着鹿雨嫣挽着那个男生的胳膊,似曾相识间心里起了波澜。
这短暂的相遇多少改变了辛怀玉落寞的心情。他竟然哼起了小调。但回到宿舍,重新坐在摆着小酒小菜的桌子上时,深深的孤寂又悄然袭来。
因为是周末,辛怀玉第二天起得很晚。
睁开眼见外面的天色惨白,心想又是一个寒冷的阴天。
想想起来也没个去处,就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
这时就听得校园里传来一阵吵吵,伴着凌乱的脚步声。
辛怀玉好奇的穿好衣服,出了小院,到校园,发现校长吴天硕,书记马向前,副校长陆天福、石宝亮,办公室主任郝振国、总务主任郭怀仁,教导主任赵建国,政教主任王向阳,工会主席霍希,年级组长魏进等人正站在寒风中焦急的议论着什么。
辛怀玉正奇怪怎么星期六所有的领导都到了学校,远远的魏静看到辛怀玉就走了过来,表情沉重的小声道:“出事了。”
辛怀玉一惊,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车祸……”魏静沉痛道,“江梦寒死了……”
“什么?”
有如晴天霹雳,辛怀玉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魏静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站住了。
“节哀吧!”魏静怅然道,“人生无常啊!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
“不可能!”辛怀玉突然声嘶力竭的大喊道,“不可能!她不会死!不会!”
远处的校领导们听到辛怀玉的嘶喊都朝这边看。
看完了摇摇头又都掉过去商量起事情。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辛怀玉慌乱无措的抓着魏静问。
“已经送去医院的太平间了。”
辛怀玉疯了似的拔腿就跑。经过几个领导身边时被赵建国一把揪住。
“你要去哪儿?”
“我要找她!”
“你冷静些!”校长吴天硕严厉道,“我们正在商量事情,你就别再给添乱了。”
这时魏静快步走了过来,吴天硕说:“魏老师,你先把辛老师领回宿舍,别让他冲动。”
魏静应了一声,硬拉辛怀玉往宿舍去。
辛怀玉执意不回,还要往外走。魏静两手抱着辛怀玉的胳膊,整个身子靠在了辛怀玉身上。手上使劲,身子却很柔和。
辛怀玉一软,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顺从的随魏静回到了宿舍。
悲伤中辛怀玉瘫坐在椅子上,魏静坐在床沿,无声的看着辛怀玉,眼里含着泪。
辛怀玉忽然想起鹿雨嫣,慌乱的问道:“鹿雨嫣呢?我怎么没见着她?”
“也被撞了。”魏静既伤心又担忧的说,“还在昏迷中,不过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
“这是怎么了?”
辛怀玉哀伤的又哭了起来。
“天妒红颜呢!”
昨晚的欢笑声又传到了辛怀玉的耳朵里,辛怀玉心一痛,晕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魏静已经走了。
辛怀玉被巨大的悲哀笼罩着,身子软得站也站不起来。勉强挣扎着喝了口水,晃晃悠悠的出了宿舍。
灰色的天底下,阳光被滤得阴郁而沉重。
辛怀玉推了自行车,朝外面去。经过门房时见门房里有几个住在附近的老师正在议论着什么。见了辛怀玉,有人探出头来打招呼,辛怀玉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整个人已经迟钝了。
出了校园,想骑上走,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好容易稳住身子,又试了试,还是不行,只得推着往前走。
走出去差不多有100米,一个小转弯,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堆人,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辛怀玉推着车子到了跟前才意识到这里就的车祸现场。心一痛,再站不住,扔了车子,蹲在了地下。
不太宽的马路两边是用水泥砌出来的两条约1米深,80公分宽的水槽,水槽上沿高出马路近20公分。辛怀玉后来问过当地人,为啥要在马路两边修这么个水槽,没人说得清楚。有说排水用的,有说附近饲料公司专门做的。2003年修建通往机场的高等级公路时水槽才没了。
就是这个马路边的水槽最终要了江梦寒的命。
蹲在地上的辛怀玉边捂着胸口,边看向人群。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看见马路上横着两辆自行车,已经被汽车压得扭曲了,水槽里斜立着一辆自行车,头冲下,尾巴高高的翘出了水槽。一辆东风卡车斜横在马路上,占了半个马路。前轮顶在了水槽上,车头已经被撞碎了。前风挡玻璃碎了一地。前面的保险杠只有一端还连在汽车上,另一端拖在了地上,已经变了形。
四周零碎散落着鞋子,女式小包等物件。
辛怀玉一眼就看到了斜躺在地上的红色高跟鞋。一口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人差点昏了过去。
那双红色高跟鞋还是辛怀玉买给江梦寒的。
辛怀玉眼前幻化出活泼泼妩媚动人的江梦寒。仿佛正用嘲弄的眼神入情的看着他。银铃般的笑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杳杳飘向天边。
辛怀玉心中悲凉,嘴唇嚅动,一首《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在心中荡起,像鞭子一样,一鞭一鞭抽在心上: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